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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大地上四處流淌

甘孜日報    2023年12月22日

◎羌人六

斷裂帶,一九八七年夏天,某個極為尋常的傍晚,像在泥土里進(jìn)進(jìn)出出,一輩子與莊稼為伍的鄉(xiāng)親父老們一樣自律的太陽,仍孤傲坐在鋸齒形的山巔,光芒萬丈的守護(hù)神,眼皮眨也不眨,俯瞰著被農(nóng)事和季節(jié)淹沒得郁郁蔥蔥的大地,村子,莊稼,河流,疾病,痛苦,衰老,生死;同時,也望著我年輕而略顯疲態(tài)的母親,給家里小豬勒水麻葉子的母親,她汗津津的臉上,三五成群的飽滿的顆粒狀疲倦,以液態(tài)的形式穿過皮膚的盡頭,蹦蹦跳跳告別她被窮苦磨掉了光澤的面頰,滑向草叢深處那些毛茸茸的寂靜。

在大地上四處流淌的母親,背著外公用篾條親手編制的背簍勒水麻葉子的母親,挺著肚皮走路、洗衣做飯、忘我勞動的母親,有著一雙勤勞的手。勤勞和與生俱來的吃苦精神,在這個開始宮縮的傍晚,在一個即將變成母親的女人身上,閃耀著舍我其誰的光芒。母親潛心于手頭的事情,因此,她絲毫沒有察覺到任何臨產(chǎn)征兆。為了探尋到更多更好的水麻葉子,母親在一幅鄉(xiāng)村水墨畫里面絲線般移動著。

人在大地上四處流淌,走路的時候,腿是一把鋒利的剪子,咔嚓咔嚓剪開道路。人在大地上流淌,是為了謀活路。母親被自己的腿帶著,在大地上四處流淌,不顧有孕在身堅(jiān)持勞動,是為了謀活路。謀活路,就是為了生活,為了活著本身。

母親的母親,養(yǎng)了一兒四女的外婆,經(jīng)常告誡她剛剛成家的大女兒——我的母親,不要害怕和擔(dān)心眼下的生活:“有一雙手,要啥都有!”外婆是普普通通的農(nóng)民,不是哲學(xué)家,卻奉獻(xiàn)出一句貨真價實(shí)的箴言,她用這句箴言,捍衛(wèi)著作為勞動者的美德和尊嚴(yán)。當(dāng)時,家里日子不好過,窮得叮當(dāng)響。剛成家不久,婆婆就果斷下令分家,讓父母自立門戶,自立門戶的兩人,僅僅分到一點(diǎn)糧食。扛不到一個月,便彈盡糧絕。生存之艱讓母親沒齒不忘。此后多年,母親一直沒少埋怨婆婆狠心。

但是,這個已經(jīng)有些遙遠(yuǎn)和暗淡的傍晚,母親心無雜念,腦袋里的種種憂郁和不安,都像她一樣出門在外,遠(yuǎn)遠(yuǎn)散落開去,并沒有破壞她的心情。沐浴金色余暉,母親專心致志地給家頭唯一的小豬準(zhǔn)備晚餐,那些茂密多汁的水麻葉子,紛紛向她聚攏。莽莽山林,魔法似的瘦成很小很小的樣子,而氣喘吁吁的母親,也瘦得好像生命里只剩下一件正經(jīng)事——勒水麻葉子。松鼠和鳥雀,在林間閃閃爍爍,快活地荒廢著屬于它們的時光,它們經(jīng)過的那些寂靜和空間,會突然閃出一條縫。

一個人在山中勒水麻葉的母親,有著無比的遼闊,仿佛整個大地,都是她一個人的。

家里那只可愛的小豬,雖說,是從別人家賒來的,但無疑也算家里最大一筆私有資產(chǎn)。小豬會長出大肥豬,生活會隨之好轉(zhuǎn),母親安慰自己。小豬崽因此享受著比人更高級的待遇,一日三餐,準(zhǔn)時準(zhǔn)點(diǎn)。母親卻經(jīng)常餓著肚子,餓著肚子里的肚子,給一個小小家庭攜帶著無限希望的小豬覓食。天天如此,而不是“幾乎天天如此”。母親的字典里,從未出現(xiàn)過“幾乎”這樣的詞語。母親帶著某種隱秘的幸福感熟練地勒著水麻葉子,在她眼底,仿佛每一片葉子,都會長成一小片肥肉似的,讓她激動、興奮、渾身充滿力量,讓她恨不得變成千手觀音——勒水麻葉子。背簍長著巨大的喉嚨,像個無底洞。

大汗淋漓的母親是一片水麻葉子,一片滴答著露水的水麻葉子。她對此一無所知。

綠綠的水麻葉子哆哆嗦嗦、躲躲閃閃,但沒能逃過母親固執(zhí)的手掌。母親收割這些植物的命運(yùn)的時候,她從那些綠綠的葉子,也看到了婆婆苦麻菜一樣冷漠和陰郁的臉,以及一刀兩斷的婆媳關(guān)系。

“生你的那天傍晚,我一個人在山上勒水麻葉子。然后,肚子撕心裂肺疼了起來。攏屋沒多久,你就出來了?!?/span>

這些年,母親經(jīng)常跟我嘮叨我出生前后的一些記憶碎片。津津樂道,沒完沒了。實(shí)際上,講述不只意味著呈現(xiàn),也造成了某種簡化,我常常報以迷惑不解,兩只睜開的望向塵世的眼睛,像兩片單薄的水麻葉子。母親的講述,在空氣中走了一小截路,就會成為一個誤會,仿佛僅僅是在宣揚(yáng)盡人皆知的母愛,語氣笨拙,卻帶出某種炫耀。有時,則會給我一種很不友好的印象:好像恨不得把我再次塞回她的肚子。

但于事無補(bǔ),誠如赫塔·米勒在《你帶手絹了嗎》里指出:“愛情被偽裝成了一個問題。”的確,赤裸裸地來到世上,來到這個家,我已經(jīng)變成一個活生生的問題。一個棘手的問題。一個母親和父親不得不操心不得不面對的現(xiàn)實(shí)問題:哭哭鬧鬧,吃喝拉撒,且不論時間、地點(diǎn),以及復(fù)雜的天氣。

那時候,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我的到來,就是為了和這個家響成一片。

父母天天圍著我轉(zhuǎn),漸漸力不從心。日子過得趔趔趄趄。但這不算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我呱呱墜地一個多月后,母親的肚子里又爭分奪秒地有了另一個肚子。就是說,母親又懷上了一個社會主義事業(yè)接班人——我出生十一個月后,母親又生下了弟弟。就是說,一個問題變成了兩個問題。

家里的擔(dān)子一下變得更沉了。

為了減輕負(fù)擔(dān),母親拿定主意,把我送回她山上的娘家,讓娘家人幫忙帶。外婆家日子不算差,除母親成家之外,幾個姨和唯一的舅舅,都還沒有朝著“愛情被偽裝成了一個問題”這個方向走。母親把我送到外婆家,是為了感謝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又像是為了還債。據(jù)說,還沒結(jié)婚那會兒,被愛情沖昏了腦袋的母親就做了一件讓全家人驚掉下巴的事,為了愛情,蓄謀已久的母親,趁家里沒人,偷走外婆僅有的四百多塊錢積蓄,跑到江油坐火車離開四川,跑到東北,跟我那時還在部隊(duì)服役的父親見面去了。

母親出走是為了愛情,把襁褓中的我?guī)Щ啬锛?,則是為了生活。

在外婆家,我一天天長大,那時候,舅舅和幾個姨最熱衷的事,就是問我的名字——好像他們的記憶被老鼠拖進(jìn)洞里似的,不是忘記這樣,就是忘記那樣。一問,一答。似乎我從來都沒有讓他們失望過,總是會不無驕傲地回答他們:“我叫黃狗兒。”這是我給自己取的名字,我給自己取這樣一個名字是為了把自己和這個家拴在一起。后來稍稍懂事,我的語言能力突飛猛進(jìn),撿了不少怪話。據(jù)說,有次我扯著嗓子沖一個爺爺輩的親戚不知輕重地喊了幾句“嫖客”,惹得人家臉紅耳熱、愁眉緊鎖,回家后在床上足足躺了一個星期。

六歲,我已徹底厭倦外婆家清湯寡水的日子,常常顧影自憐,感覺自己像斷線風(fēng)箏,飄蕩在不屬于自己的地方。無所事事的時候,我經(jīng)常站在外婆家竹影婆娑的院子里,俯瞰山下那條蜿蜒流淌的平通河,久了,仿佛呼吸和心跳也成了那河的一部分,流淌著,流淌著。我隱隱聽到河流的召喚和內(nèi)心深處的共鳴,如此混沌、陌生,給我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河不是在流向遠(yuǎn)方,而是在流經(jīng)我的生命,把我變成它的一部分。事實(shí)上,我們都在流淌。

我想念父母,想念弟弟,想念那個蹲在河畔上的家。我想回到他們中間,靠近那條每天都在燃燒的河。

那幾年,幾個姨像鳥兒一樣,先后飛出了外婆家,嫁人的嫁人,打工的打工,很多時候家里就只剩外婆、外公、舅舅和我。外公外婆對我的疼愛一如既往,但就像他們不曾意識到他們的蒼老一般,也不曾意識到我的臉在走向生疏,冰凍般的小小身軀,正在漸漸蘇醒,有了融化的跡象,有了流淌的渴望。

步入成年的舅舅,整天裝模作樣地把自己關(guān)在一堆《致富經(jīng)》《農(nóng)村百事通》之類的雜志里,做著一夜暴富的美夢。舅舅那時已有女朋友,婚都訂了,人挺勤快,我對她不錯,初次見面就喊“舅媽”表達(dá)我的認(rèn)可,她對我也不錯,經(jīng)常給我買糖,但后來不知怎么回事,舅舅把這門親事退了。這些亂七八糟的事遠(yuǎn)遠(yuǎn)超出我的理解范圍。當(dāng)我理解不了什么事情或者生氣的時候,我就站在外婆家竹影婆娑的院子里,看河。距離,把我的憂傷拽得很長。

舅舅是個變態(tài)狂,經(jīng)常把他的快樂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他沒輕沒重的玩笑時不時像雨水一樣澆在我身上。揪我的臉,扯我的耳朵,捏我的鼻子,直到把我弄哭,他才心滿意足。在斷裂帶,常在水邊走,哪能不濕鞋,和久走夜路總要碰到鬼,是一個意思。有一次,舅舅為此付出了代價,不知他從哪兒弄來一支氣槍。為了拿我開心,舅舅瞄準(zhǔn)鳥兒似的瞄準(zhǔn)我,一會兒是臉,一會兒是眼睛,一會兒是屁股,一會兒是敏感部位,嘴里還噼里啪啦地模擬著槍響。我伸手去搶,舅舅不給。意外就那么發(fā)生了,在堂屋的角落里,舅舅終于認(rèn)真地扣動扳機(jī),朝我下面開了一槍,先是舅舅自己嘴上“啪”了一聲,然后氣槍嘴上也跟著“啪”了一聲。正是這玩笑的多余部分,我和舅舅的笑臉,瞬間凝固了。舅舅也是以為氣槍里沒有子彈,不然不會那么做,但是,事實(shí)就是事實(shí),我挨了一槍,隨著我撕心裂肺地哭泣,只感到下身有一道暖流,緩緩涌出身體。聞聲而來的外婆和外公見大事不妙,飛快把我往山下的醫(yī)院送。最終,好在子彈打偏了,只傷到大胯內(nèi)側(cè),留下了一道隱秘的傷疤。二十歲還像小孩兒似的舅舅,挨了一場狠揍,被外公打得鼻青臉腫。

因?yàn)檫@件事,久未謀面的母親和父親終于現(xiàn)身了,他們把我接回家里養(yǎng)傷。那幾天,我躺在陌生的臥室里,聽著窗外轟鳴的水聲,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白日里看著弟弟和院子里的小伙伴們玩得風(fēng)生水起,心里,很不是滋味。弟弟像是父母之間的合頁,因此沒有更多精力照看我,住了幾天,他們又送客似的把我送回山上的外婆家,和幾年前如出一轍。

時間繼續(xù)流淌,生命繼續(xù)流淌,一切繼續(xù)流淌。在大地上四處流淌的幾個姨有時候也會變成回水,回到外婆家的屋檐下,待一兩晚上,又在某個我轉(zhuǎn)身的時刻,匆匆離去。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不是她們以為的“黃狗兒”,我長大了,經(jīng)常攆路,但她們很少給我機(jī)會。在這種刻意的疏遠(yuǎn)之中,人在大地上四處流淌。

重新回到外婆家的我再也不能安分守己,整天琢磨著如何名正言順地回到山下,跟父母住在一起,跟河住在一起。辦法不是沒有。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一個討好父母的主意,從山上背了一背簍干柴,一聲招呼也不打,大步流星向山下奔去。走到途中,我甚至猶豫了一番,后面是外婆家,不管怎樣,我的心是肉長的,我忽然有些舍不得外公外婆;而前面,雖說也是我的家,但更像一段未知的旅途,一種誘惑,我很好奇。我頭也不回。

“我的娃呀!”

母親看到我的時候,瞬間讀懂了我的意思,臉上寫著一種特別的憐憫,好像我是她被人拐賣又自己跑了回來的兒子。我也被自己義無反顧的舉動感動得熱淚長流,心里卻想的是,***,這一招還真管用??!回到家里,看得出來,生活進(jìn)步了不少,不光買了一臺彩色電視機(jī),還買了一臺收音機(jī)。這些新鮮玩意兒讓我更加鐵定主意,再也不回山上外婆家去了。電視機(jī)、收音機(jī)要費(fèi)電,可是我不費(fèi)電,父母總不至于連一個不費(fèi)電的家伙都養(yǎng)不起吧,我是這么想的。然而,第二天早上,母親叫醒了我,用命令似的口氣跟我說:“趕快起來回山上去吧,你要聽外婆的話?!?/span>

母親的話讓我一下子掉進(jìn)了冰窟,冷得發(fā)抖。

我聽見身體里有個聲音在說:“這哪里是親媽說的話,分明是后媽,走走走,這個家根本不歡迎你!”

我一聲不吭,從床上爬起來,穿好衣服,流著眼淚,氣呼呼地走了。從此,再也不想下山的事。但我還是會經(jīng)常站在外婆家竹影婆娑的院子里看河。只是心態(tài)有了微妙的變化,我想的是,洪水哪天把山下的房子沖跑了才好呢,反正不關(guān)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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