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3年04月13日
◎南澤仁
越過那棵枯樹,我們更加細(xì)致地尋覓起來。我們的腳尖觸到幾朵野菌子,也不去撿拾它們,因為我們此行是專為木耳來的。青措也是這樣想了,所以不去看一眼野菌子,任由它們靜靜生長。我們越往深處去,林子越發(fā)幽森廣茂,我們的呼吸也開始發(fā)出回音的時候,我喊住青措,提示她該往回走了。她并不說話,只神秘地仰頭朝著茂密的樹枝間發(fā)出了幾聲響亮的鳴叫,短時間內(nèi),林中就響起了一只鳥撲扇起巨大的翅膀,從一棵樹飛向另一棵樹的聲音。我的眼光追趕著那聲音看見鳥的蹤影,它拖著一條紅尾羽,體態(tài)輕柔而秀麗。
我們開始往回走,青措依舊走在前方引路。她偶爾發(fā)出一聲纖細(xì)的鳴叫,林中就有鳥兒發(fā)出幾聲同樣的叫聲與她對話,緊跟著會響起一群鳥兒與她對話,像林中在開演唱會一樣。快走出林子的時候,眼前豁然明亮起來,我們就看見了靜謐美好的村莊。青措用看了村莊的眼睛來看我,她露出了笑,就像彩蝶看見了滿坡的花兒在為它盛開一樣。青措耳邊的卷發(fā)已經(jīng)被露水打濕了,龍膽花也不見了。我想,剛才鳥兒們是在一起提醒青措:“嘿,小姑娘,有一朵藍(lán)色小花落在了你的身后?!?/span>
我們經(jīng)過一排籬笆,看見深草叢中坐著一位戴氈帽的老人。微風(fēng)搖動著青草,令他時隱時現(xiàn)。青措趴在圍欄縫隙間喚:“阿爺?!崩先税咽掷ㄔ诙吽奶幷覍ぢ曇?,他以為自己是聽見了一只小鹿的叫聲。青措用盡全力掰開兩根松柴籬笆,露出一個很大的縫隙,她鉆過縫隙像一張花布巾一樣圍在了老人的頸脖上,那片被麥草潤澤的紅豆草叢里就響起了一陣笑聲。我準(zhǔn)備離開,轉(zhuǎn)身卻被一群山羊包圍住了,它們是聞到了新鮮木耳的氣味。一只小羊看到籬笆間留著縫隙,也想像青措那般很快地鉆進(jìn)去。我重新掰回那兩根松柴,只請小羊從縫隙里看到那片精心守護(hù)的草場,是賞心悅目的風(fēng)景。
五
天光拂曉,我拿起立在柴垛下的竹掃帚開始清掃院落,一直掃到了院門外的村道上。干草、木枝和牲畜糞便在傾斜的掃帚尖響著沉實的聲音。每掃一下,身后的水泥路都會顯現(xiàn)出一片亮光來。清掃變得沉重起來的時候,我就去撿起路面上的柴火,用干草捆扎好放在籬墻上,路過的老人望見,會拾回去添進(jìn)爐灶里取暖、煮茶。再用一塊薄石板鏟起牲畜糞便,堆放在路邊風(fēng)干,撿牛糞的小孩遇見,順便把它們背回去倒進(jìn)菜園里做肥料,洋蘿卜受到養(yǎng)分后會推遲到暮秋時候才開花。等到那時挖出洋蘿卜,沒有一個是空心的。
清掃到村頭的石碓窩前,聽到路面上傳來一陣起起落落的蹄聲,回頭去看,是一位老人趕著幾頭黃牛慢悠悠地走來。他手里高舉著一根長竹棍,卻不曾打落在牛背上,讓牛蹄加速行走的是他那短而明快的呼哨。他們經(jīng)過積滿雨水的石碓窩前,水面漾起了層層波紋,一只湛藍(lán)的蜻蜓飛旋在水面,看到自己的倒影被折疊起來,它一振翅飛到了邊上的鳶尾叢里。
太陽從對岸山頂徐徐升起,山谷中的萬物漸次明亮起來。我拿著掃帚回到院門口,見門外的平地上布陣般釘下了一些粗細(xì)不一的木樁。細(xì)一點的木樁上一圈圈纏繞著紡錘好、染了色的羊絨線。母親在四根對立的粗木樁上來回纏繞著黑白兩色絨線,幅寬二十多厘米后,才取下一端穿入一根破成兩半的光滑木棍上。接著,母親席地而坐,攔腰圍上半圈寬皮帶,順手將那根破開的光滑木棍分別扣在皮帶左右兩端的皮孔里,母親腰背輕輕往后一靠,就拉直了整匹絨線。母親拿起一把木梭子在經(jīng)緯分明的細(xì)密絨線間穿梭,一場手工氆氌編織就此開始了。盤繞在細(xì)木樁上的上色毛線曬干時,我取下它們,盤在一雙膝頭上,找出線頭把它繞成線團(tuán)。母親會將它們織進(jìn)氆氌里,像道道彩虹一樣。
一道很長的身影,輕盈地落在了我們眼前的光照里。我們抬頭就看見身穿絳紅藏袍、腰系鮮紅氆氌帶子的仁青。母親對這位從牧場忽然到來的領(lǐng)舞者意外喜悅。仁青看到眼前的情景,眼睛里掠過一絲笑意,像他的到來是對這場編織的祝福。
母親朝院中喚了一聲桑吉的另一個名字,那也是村中所有白馬的名字。很快,桑吉就出門來,他看到仁青,也是一臉高興。桑吉顯然知道母親喚他的意圖,他轉(zhuǎn)身回屋,隨后雙手捧出一碗青稞酒禮貌地遞給仁青。仁青知道這碗酒是一場對他的短暫挽留,他接過酒走向籬墻下的石包上盤坐,系在他腰間的紅氆氌帶子在陽光下鮮亮而耀眼。
桑吉坐在門沿邊,看著仁青那顯耀腰帶向他打聽,哪家要辦喜事了?
仁青捋捋帶子上的流蘇說:“昨晚接到諾布的電話,說是今天要搬進(jìn)村口那棟修了兩年的轉(zhuǎn)角房子。”
桑吉聽后點了點頭,表示才曉得這件距離自己家很近的喜事。
仁青這身裝束,我在年少時曾見過一回。那時,我來巴烏看望母親,村莊里的每家每戶都來請我去做客。一鍋煮土豆、一碗炒面,或一瓢羊奶,簡單的食物表達(dá)著他們對我的喜歡,像我是這個村莊遺失許久后歸來的孩子一樣。一天下午,幾個赤著腳、頭發(fā)毛蓬蓬的小女孩來到母親家,有的來牽住我的手,有的攥住我的衣角,硬拉我起身。母親說:“去吧,仁青家請你去做客?!彼麄兊募沂谴孱^一間棄置的磨房,河水已不知去向。磨子改成了火塘,一簇藍(lán)色火苗照著仁青在火塘邊起起落落,刷鍋煮水,最終做成了一碗蛋湯面端到我面前。碗口留著兩個漆黑的拇指印子像兩處缺口,仁青用衣角擦拭手指,羞澀與自尊在他深黑的眼中閃著光亮,十分清澈。仁青的女兒們藏在他身后看我用筷子挑起面條,幾根幾根地吃,慢慢地嚼。
仁青坐回火塘邊,雙手繞膝,為我絮叨舊事:“我一出生就跟著癱瘓的奶奶一起生活,奶奶教會我五百多首山歌,我唱著山歌播撒青稞,風(fēng)吹麥浪就甩袖踏舞。開心時,我會噘起小嘴一次次緊貼在奶奶溫軟的臉上。孤獨了,就去扶起奶奶的雙臂抱住我自己。天地間平常美好的事,也就是如此了。十八歲,我娶回了女人。她為我生完第三個女兒就回家鄉(xiāng)去了,我沒有去追尋。對于一個外鄉(xiāng)女人來說,巴烏的生活是清苦了一點?!彼f完,微笑不語。孩子們也在她身后露著笑,直到我離開,才聽到火塘上方的黑氆氌被子里傳出一聲老人的輕嘆。
我離開前一夜,仁青腰系一條深紅的氆氌帶子,領(lǐng)著幾個梳洗干凈的女兒走進(jìn)了母親的家門。不等仁青落座,母親在一瓶散酒上拴了一條哈達(dá),擺放在鍋莊正中的柱子前。他一步走到柱子前,手掌托腮便詠唱起來,聲音低緩悅耳。仁青唱完一段落,幾個女兒用稚嫩的嗓音接唱,并牽手一起走向柱子前與他翩翩起舞,他們齊唱聲不時震發(fā)出漣漪般的昂疊聲,引領(lǐng)我走進(jìn)了一個個古老的故事……他們的面容充滿了平淡、自足和歡愉。樓板上的灰塵也徐徐升起、沉落。
聽到歌聲,門口接二連三地走進(jìn)來四五個老少男女,他們腳穿皮靴,身著加翠氆氌,有的圍坐在火塘邊上,有的自然融入到柱子前站成男女各半圓。仁青始終領(lǐng)唱,男人們齊唱,舞步從舒緩到明快。女人們隨之合成緊密圓圈又疏散開來,仿佛經(jīng)歷的是一場朝開暮合的花事。仁青的幾個女兒宛如脫落的花萼紛紛從舞者的臂膀下退出身來,幫著我的母親從暗處的櫥柜里取出幾個又幾個碗盞,盛滿清茶端給眾人。母親整晚都在一個接著一個地往火塘里送進(jìn)干松果,那短暫激烈的火光映著屋子,映著她臉上一絲一閃而過的喜色,與她為這個村落帶來的編制手藝一樣默然又溫暖。每段卓舞結(jié)束,仁青都會腳踏樓板三下后,唱出一句:“我要跳多少卓舞才能與你相遇!那一聲唱,像經(jīng)文飄然自如,無礙無阻?!?/span>
仁青在舞隊里穿行,那顯耀的腰帶和始終微笑的面容在柱子前一掠而過。我細(xì)看,心會痛。
回顧這段往事,恍如隔世,令我眼睛有些濕潤起來。
仁青微微看了我一眼,他垂目,手指從耳邊指向他剛才經(jīng)過的方向說:“谷口遇見放牧的人,說是澤仁來看阿媽了。牧場高遠(yuǎn),不容易相見,就順路過來看看。”
母親說:“澤仁最愛聽阿沃唱的山歌了,每回來都問起?!?/span>
仁青說:“唱山歌和擺龍門陣是一樣的事情。阿沃也不知道擺點什么才好,澤仁喜歡聽山歌,阿沃就唱兩首?!闭f完,她雙手自然垂放膝上,右手食指在輕叩,像在為他有些許的拘謹(jǐn)打著節(jié)奏。他的臉上慢慢升起了一位領(lǐng)舞者的自信和莊嚴(yán)時,抬起那只輕叩的手,打開手掌貼放在臉頰,起了一首山歌子:
感謝太陽
我走到哪里都有溫暖
感謝馬兒
我走到哪里都是伴兒
感謝父母
我走到哪里都有祝福
仁青的歌聲溫和且曲折悠揚(yáng),他的眼睛因為動情歌唱而顯得晶瑩通透,像天地神明在與他對話。一首唱完,桑吉起身再次把酒碗捧到他面前。他端起碗,飲下一口酒后,并不吞咽,仿佛在尋味煮酒的糧食是用了幾個晴天來晾曬的。他的喉結(jié)上下一動時,就吞下了那口清冽的酒液。年少時,只覺歌聲好聽,現(xiàn)在領(lǐng)會到歌詞更是動人。我很快在手機(jī)記錄簿里記下了這首唱詞,并準(zhǔn)備順便拍下仁青坐在石包上的端莊風(fēng)儀,可正當(dāng)我想舉起手機(jī)對著他拍照時,我就已經(jīng)感覺到自己與這個氛圍格格不入了。我盤坐在那些木樁邊上,如同一位編織者在尋求一根金線那樣虔誠地望著他。仁青用手摩挲額頭來穿插我們靜靜凝聽帶給他的不自在和期待。片刻后,他輕咳一聲,又起了一首山歌:
看到金色的地方,就想念
我的家鄉(xiāng)
不是這樣的地方不好
是沒有我的家鄉(xiāng)溫暖
我的家鄉(xiāng)是金子的家鄉(xiāng)
看到銀色的地方,就想念
我的家鄉(xiāng)
不是這樣的地方不好
是沒有我的家鄉(xiāng)寧靜
我的家鄉(xiāng)是銀子的家鄉(xiāng)
看到天珠般的地方,就想念
我的家鄉(xiāng)
不是這樣的地方不好
是沒有我的家鄉(xiāng)神秘
我的家鄉(xiāng)是天珠的家鄉(xiāng)
仁青唱完,不經(jīng)意地看了一眼我的手機(jī),他知道我會把它們寫進(jìn)文章里。這一眼,是在對兩首山歌將要流傳出去的一次目送。他并不懷疑我對本土藏語的翻譯能力,我還是把兩首記錄下來的唱詞念給他聽了。他說:“一個字都沒有錯,就是這個意思?!边@準(zhǔn)確的記錄,喚起了仁青繼續(xù)演唱的興致,一句唱詞正要脫口而出時,他即刻停止下來,轉(zhuǎn)頭對桑吉說出了一首歌名,問他,這首歌在晚輩面前唱出來,是不是顯得不得體?桑吉說:“你像大山一樣,歌像白云一樣。你唱完,大山還立在那里,白云會隨風(fēng)飄去?!鄙<f的這句話,也是一首山歌里的唱詞。仁青聽后,沒有把手掌貼在臉頰,他用粗實的手指去摘下籬墻上伸出的一枝翠綠柏葉在手中把玩,接著唱出:
你很愛很愛我
我很愛很愛你
我們在泥巴燒的碗里
盛滿一碗甜酒
甜蜜的酒先敬給父母好嗎
父母就會把金色的哈達(dá)
獻(xiàn)給我們
我們會得到祝福
你很愛很愛我
我很愛很愛你
我們在泥巴燒的碗里
再盛滿一碗甜酒
祝福的酒要相愛的喝下好嗎
親戚朋友就會來為我們跳舞
我們會得到幸福
我記下這首歌詞,抬頭望見仁青被太陽曬黑的臉頰早已緋紅,他不說一句辭別的話,猛地起身離開了門口。我們起身相送,他高昂著頭,如沐春風(fēng)地走向了掌紋般交織的村道上。我們立在陽光里,石包上的半碗青稞酒晃蕩著銀子般的光,我們的心還沉浸在那時高時低、持續(xù)而和諧的山歌里。這時,村子上空響起了一陣嘹亮的海螺聲,我們仰頭尋找聲音,只見一朵朵白云正朝著遠(yuǎn)處的大山飄去。
桑吉說:“諾布在用海螺聲邀請全村人今晚去他家跳卓舞呢?!?/span>
母親手中的木梭子又開始在那匹絨線間穿梭了,她單手撥動絨線的時候,仿佛在彈奏一根根黑白分明的琴弦。我的心沒有涌起古老的唱詞,因為我感到在巴烏這個清靜迷人的山谷里生活,本身就是一首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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