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1年05月19日
列美平措詩歌讀札(下)
◎周俊鋒
守望和流離,無論是對腳下土地的堅守抑或是為了精神歸宿的遠航,在很大程度上卻共有著同樣一種摯誠與熱愛。何其芳在《樹蔭下的默想》一文中感喟,“是什么在驅(qū)使著我?是什么使我在稍稍安定的生活里便感到十分憂悒”,精神的羈旅與思想的搖蕩給了詩人最敏銳的感官,那無聲的土地卻使人備嘗內(nèi)心的苦悶煎熬,也正如列美平措的詩歌所言,“詩人最大的悲哀/ 來自莫名其妙的憂郁”。作為藏族詩人的列美平措對川西這片土地無疑愛得深沉,“雪域圣地”有著詞語之外無以言表的深沉與肅穆,當代少數(shù)民族詩歌如何審視時代以及自身?如果拋開既定的思維觀念而重新回到詩歌文本,觸摸列美平措詩歌中素樸真誠的“地方”與“我們”,或許能夠從解詩學意義上為我們帶來某些不同的閱讀感受。
河流、荒野、寒風、草原、秋雨,諸種雪域自然的物象進入詩人列美平措的私人感官體驗中,凝聚著精神向度的沉重枷鎖與無盡的恐慌,抒情主體與地方經(jīng)驗彼此糅合并且親歷著雪域風景的呼嘯,“我體驗了所有時代的輝煌史詩/ 以及生活在雪域人們的/ 所有撼天動地的感情”,同時又必然目睹眼前所有文學風景的消逝與湮滅,“總是他們的步履涉過以后/ 所有的風景都要消失”。與其說雪域和自然構(gòu)成了生存主體最后退守的歸棲之所,不如將自然精神為特征的價值守望看作是某種拒斥與卑微的相互融合,自然與詩歌同樣為現(xiàn)實世界中的人們帶來心理情感的撫慰。雪域自然使人們親歷和咀嚼疼痛,同時又以恰到好處的審美距離而被“我們”凝視與觀看,從雪域自然中萃取那份靜穆悠遠、自由純粹的美學慰藉,這片雪域和自然因此聚積和沉淀了“我們”所有人生命與生活的記憶。在詩人列美平措看來,高潔肅穆的雪域圣地已然成為地方經(jīng)驗透視下“我們”共同的生命底色,我們不知道應該崇敬還是憎恨那些“酷愛探險的勇士”,正如我們不知道是否應該接納或拒斥我們自身一樣,享受安寧平和的同時又在精神辨識的險境中四面奔突,在痛苦與焦灼中完成真正屬于個體自身的圣地之旅,“我的意志是踏在你的蹄印中復蘇的/ 凝視你 凝視你身后雪山的背景/ 我相信 我們的渴望/ 是生靈對草原最深刻的渴望”。
神性:痛苦憂郁與精神超拔的可能性
列美平措的詩歌中雪域圣地的高邈肅穆不僅僅源自于宗教涵義本身,更因為“獨自行走高原”的這份堅韌和決絕,雪域自然蘊藏著無限的神奇隱秘、想象得以蘇醒、心與心自然相交,同時以詩歌的智性抒情而勾連起自然的隱秘和源于人自身的秘密。列美平措詩歌中的抒情主體無疑是“酷愛探險的勇士”,同時又以深沉憂悒的眼睛凝視著雪域高原這片滄桑的土地,詩人列美平措與草地天葬師的對話似乎成為某種心靈的叩問,“你消瘦了他又豐滿他的思想/ 你撕裂了他又復蘇他的心靈/ 他清理著你生前死后的遺產(chǎn)/ 他的筆灌注了他和你鮮血”,彼此撕扯的同時又相互成就,天葬師的形象既是一位力圖吶喊喚醒沉睡人們的精神斗士,同時兼具著詩性言說和執(zhí)著追尋精神超拔之可能性的詩人特質(zhì)。惟有敏銳而充滿危機意識的詩歌,才能洞察“草地年年枯萎又綻新綠”的背后那日漸枯槁和板結(jié)的生命與靈魂。列美平措詩歌中傳遞出的個體選擇和精神姿態(tài),通過對歷史世界與知識經(jīng)驗的檢視進而實現(xiàn)我們對集體文化記憶的重新反思和辨認,構(gòu)成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說的人自身的“秘密”而亟待著我們?nèi)ヌ皆內(nèi)フf出,也正如我們所希望的那樣,使每一首詩歌能夠說出她的全部。詩歌在顯性意義之外潛藏著諸多懸而未決的隱秘,那些痛苦和憂郁背后實存著難以言說的蘊涵,列美平措的詩歌借“書寫”來對書寫本身展開精神向度的自我辨識:
“而你回溯當時/ 你卻感到/ 你別無選擇”(《憂郁的時候》P63)
“我常思考自命強者的/ 人類 究竟又多少極限”(《歸》P102)
“我渴望成為他們之中的一員/ 并從此不再懷疑生命的所有意義”( 《圣地之旅:第四首》P170)
“同他共度歲月的情景/ 可除了一雙憂郁的眼睛/ 你卻什么也沒有想起”(《許多年以后》P53)
面對命運的嘲弄和歲月的淘洗,抒情主體偏愛的是一種苦行僧似的命運抉擇,“在苦中品出你的甜蜜”(《人生在世》),感受到生命的困頓和“堆積于軀體的災難”(《風景》),“羊被馴服為桌上的佳肴/ 狼被驕縱為兇殘的食客”(《讀史》),使得個體的生存世界充斥著失望乃至于絕望。惟有在想象的遠征里,“深陷積雪 呼吸急促/ 滿臉是青烏的色彩”“堅冰劃破腿腳/ 抓一把雪敷在傷口/ 看雪開成紅艷的花朵”,正像詩歌《臆想之旅》末尾所慨嘆的那樣,“這是一次臆想的旅行/ 這是一次并非臆想的旅行/ 這是我們的生命之中/ 永遠令你神往和痛苦的旅程”,痛苦和憂郁成為生命最后的布景。盡管如此,但無端的憂郁和無盡的痛苦更能引發(fā)人類對自身的思考和探詢,誠如詩人列美平措在《浮躁》與《時代》等詩歌中的表達,痛苦和憂郁已然成為不可抗拒的事實而且永遠無法去逃避,“所有的焦慮與困惑/ 其實是一種心靈的暗流”,激勵著我們持續(xù)地省視時代與自身,并且不斷地蕩滌肺腑、澡雪精神:
“奶茶煮沸了就會有芳香溢出
恥辱與愁怨將被希望的膨脹沖破
緊鎖的喉嚨不只是暗夜的點綴
遠處 牧人駿馬與牦牛踏歌而來
推出一幅大自然中生命永恒的油畫”
雪域自然在詩人列美平措的筆下并非閃耀著單一向度的“圣地”光環(huán),更類似一種通過詩性言說而實現(xiàn)自我省思與思想辨識的“絕域”,既容納白雪、牧人、荒野、命運的河流,同時又一遍遍地咀嚼雪域背后的生存境遇與潛在的精神沖突,痛苦和憂郁更似于存在之思的一雙孿生的幼子。換言之,奶茶的芳香與緊鎖的喉嚨彼此守望而又相互傾軋,精神的沖突反倒成為我們建構(gòu)起行進中生命畫卷的內(nèi)生動力。雪域圣地所承載的自然精神,內(nèi)在地聯(lián)結(jié)著自然的神性以及人類自身的隱秘,甚至已經(jīng)接近于成為一個指向當代生存的神話原型。
“向西 向西我拼命向西/ 找尋一片潔凈無污的圣地”(《圣地之旅:第二首》P166)
“即使我所有的努力和夢想/ 全都成了春天最后的積雪”(《獨白》P110)
“作為誕生于雪域的人類/ 它想你的血肉與筋骨一樣/ 澆鑄與你的靈魂之中”(《浮躁》P78)
“獨自行走高原的邊緣和腹心地帶/ 尋找一片慰藉心靈的圣地/ 我渴望并相信我會如愿以償”(《圣地之旅:第一首》P164)
抒情主體的全部渴望與夢想憧憬在雪域高原得到最后的承載或安放,這一精神原鄉(xiāng)與神話原型同時也給予人們以更為敞亮的啟示,“我們”生長并且勞息奔波于這片雪域和自然,但同時“我們”又殫精竭慮地找尋自然,執(zhí)著地辨認著精神絕域的邊緣和生命的終極意義。正如有論者分析的那樣,“詩人迷茫、矛盾的心態(tài)展現(xiàn)得一覽無余,在對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個體與族群問題的思考上,列美平措是遠遠多于其他藏族詩人的”,這一真誠樸素且充滿思考深度的書寫姿態(tài)進一步凸顯了詩人作品的珍貴品質(zhì)。雪域和自然不自覺地成為一種精神歷險的路徑,藉由對地方經(jīng)驗與自我身份的探詢進而真正明確“獨自行走”的價值根源,作為觀看對象的雪域自然同樣凝聚了痛苦和憂郁、恥辱和愁怨,同樣標示出當代詩歌總體性認知的可能,即個體或時代通過生命反思與思想辨識從而達到精神超越的潛在方向。
從雪域自然與當下現(xiàn)實生存的對照中,我們很容易感受到文化膨脹與意義繁殖背后的窘迫和不安,罹患懷鄉(xiāng)病的人們不斷地檢視自然或鄉(xiāng)土視界以期作為療救憂郁和痛苦的藥方,但更多面臨的卻是心理漂泊與精疲力竭的苦果。姜濤在分析當代詩歌“快感之快”的癥結(jié)時說,“所謂‘詞語的我們’,可以讓人寬泛地聯(lián)想到沉溺于文字的詩人、作家、學者們,‘我們’的工作不過是通過‘詞語’不斷的配置、變形、交換(交配),來繁殖更多的意義,生產(chǎn)更多的利益和快感”,為著詞語的裂變和新鮮的刺激而東突西走,但卻不自覺地漠視了地方經(jīng)驗與個體身份的探詢,繼而使詩歌丟失掉生命的經(jīng)驗與自然的底色并且滑脫成為技藝的風尚。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列美平措的詩歌根植于這片真實的雪域和自然,從“我”與“我們”身份建構(gòu)的源頭闡發(fā)“地方”與血脈認同、文化心理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讀者在雪域的圣潔高邈以外真切地感受到詩人踉踉蹌蹌的“獨自行走”,“我的意志是踏在你的蹄印中復蘇的/ 凝視你 凝視你身后雪山的背景”(《圣地之旅:第三首》),涉藏地區(qū)詩歌的特殊魅力恰在于這份深沉與本真。詩人不止一次地宣告“我需要藏起自己”,并且以此作為詩歌與生命的信條,然而詩人的主體意志和精神姿態(tài)卻在對雪域和自然的持續(xù)辨認中愈加堅韌、卓絕,面對當前的詩歌創(chuàng)作特別是對人類、詞語、萬物之間紛亂動蕩的書寫,我們有理由相信貧瘠與困厄凝滯而成的陰霾終將消逝殆盡,與死亡之神和個體生存展開的對話或許能夠激發(fā)精神超越的潛能,“何況有個寫詩的列美平措”已然作出其應有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