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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孜日報    2019年11月08日

     ◎次仁羅布

      駑馬,我們快到了,過了那個山嘴,就能看見咤日寺。桑杰說。

      時間還早,太陽只是剛從山脊移動了幾步,桑杰和他的坐騎慢條斯理地往前趕。

      寺廟里很寂靜,香的氣味氤氳蕩漾在廊下,使人精神振奮。桑杰肩上搭著褡褳,疾步走向多佩的僧舍。

      管家請坐,我給您倒茶。多佩站起來抱著陶罐壺給桑杰倒茶。桑杰在光線暗淡的房間里瞅著多佩。心里在想,只是瘦弱些,要不外形跟已故的少爺年輕時一模一樣。想到這里,無緣由地落下淚來。

      管家,想必是為了我媽而來的吧?多佩問。

     正是。她有五年沒有見上您了,她想讓您這次跟我一起回家一趟。

     真想回去。管家,我媽沒有患什么大疾吧?

     近來她的腿有點發(fā)軟,撐不住身子。桑杰呷了口茶,觀察多佩的表情。他看到多佩的眼睛紅潤了,臉上飄上一層憂郁。多佩啦,只要您回家,可以騎我那匹馬。桑杰補了一句。

     真想回去看看媽媽!管家,您先吃點糌粑,我去跟師傅請示一下。多佩出了門,桑杰這才嗅到屋里有股人體散發(fā)出的清香,像卓瑪花的香味,飄滿了整個屋宇。他曾對多佩的憤懣、嗔怪從心頭悄然遁散。

     多佩和他的上師格來旺杰進了屋,桑杰趕緊起來給格來旺杰鞠躬。

     管家請坐,讓你勞苦了。既然母親這么思念兒子,我們也應該體諒做母親的心情。只是他剛從禪定中回來,身體還沒有恢復,這次少不得又要麻煩管家,一路上多加關照。請用茶!格來旺杰說。

     請放心,路上我會照顧好的。桑杰應承了下來。

     吃過午飯他們出發(fā)了。

     落日把東邊山頭的云燒得通紅時,多佩和桑杰到了榴村,借宿在桑杰昨晚住宿的那一家。第二天,多佩和桑杰向龍扎谿卡進發(fā)。

     黑夜似個陶罐,嚴嚴地罩在龍扎谿卡上空時,駑馬的腳步聲把龍扎谿卡里的狗吠聲煮得汪汪響。桑杰把駑馬停在一個低矮的房門口,伸手扶多佩下馬,才去敲房門。

    查斯,多佩啦回來了??扉_門呢。桑杰喊。

    是我兒子回來了。真的是他嗎?

    快掌燈,再把門打開呀。

    馬上,馬上。兒子,等等。查斯的啜泣聲傳到了外面。她光著腳把門打開,一見多佩軟軟地倒在地上,嗚嗚哭個不止。

    這老婆子,見了兒子還這樣。快起來,多佩啦累了,趕緊給他弄被子,讓他休息。桑杰催促查斯。

    管家,謝謝您,您把我的兒子帶回來了。我這就把被子弄好。查斯興奮的有些不知所措。她弄了些干草,上面鋪上自己的藏裝,再蓋了一張藏被。多佩走過去,說,媽媽,我來弄。

    查斯抱住多佩又嗚嗚地哭開了。

    這老婆子,讓多佩啦休息一下,明天天還要亮的,有什么話明日再說吧。我也回家去了,早點休息,多佩啦。桑杰說完牽著馬走。

    多佩出來說,辛苦了管家!

    駑馬的腳步聲,再次把狗的狂吠聲噼噼啪啪地點燃了,狗叫聲在龍扎谿卡上空飄蕩。

    多佩仰頭凝視:連綿起伏的山似滾滾涌起的濁浪,奔涌著與天銜接;飄移的白云如奇形怪狀的船只,從濁浪尖頭平穩(wěn)地航行。這種念頭一晃而過時,背上的母親嘮叨道,多佩啦,我到寺里能干什么?說完她的目光飄向了正前方。

    咤日寺的金瓦屋頂閃著光,這灼燙的金光從不遠的半山腰射來,她的眼睛和心靈刺刺地燒焦著,全身痙攣。

    多佩啦,你就不能還俗,伺候我這將死的人嗎?她再次開口問。

    多佩沒有理會,一路上她不停地這樣嘮叨。

    沙礫道上,蕩蕩跳躍著黃燦燦的金光,道路歪扭著盤伸向咤日寺。多佩剛要邁步,背上的母親又說,你歇一下,從早晨背到現(xiàn)在也累了。

    多佩環(huán)顧四周,一片開闊,找不到一處蔭涼地。他蹲下來,把母親輕輕地放在地上,再從脖子上取下褡褳,撂在腳邊。多佩才覺脊背上冒出的汗水浸透了袈裟,絲絲冷風橫行在脊背和黃襯衫之間,涼颼颼的,小腿陣陣酸痛。他軟軟地躺下去。

    媽媽,我們休息一會兒就走!多佩胸口一聳一聳的,喘著氣說。

    看,太陽正當頭,好熱呀。你從江里給我舀碗水喝,我口渴。

    褡褳里有酸奶,你就喝酸奶吧!多佩凝望著藍天說。

    我想喝水。

    多佩起身,從懷兜里取出木碗,沉重地踩著沙礫,向遠處泛綠的江水走去。

    兒子漸遠的單薄的身子,在陽焰飄忽的顫動中,幻化成了格日旺久少爺,重疊的身影使查斯全身寒戰(zhàn)。她想:多佩和格日旺久少爺?shù)捏w形、相貌多么地相似啊!可少爺最終將自己遺棄了,現(xiàn)在兒子又不愿聽話,想把自己拋卻,到老還是孤獨一人,活著有什么意義。她痛心地看到,自己的努力即將白費,兒子永遠不會替她著想時,悲從心頭生起。

    岑啦,你這可惡的女人,是你讓我失去了兒子。要死我也要把多佩啦留在身邊,不讓你在地獄里看到我們骨肉分離。查斯賭咒發(fā)誓。

恨,澆醒了查斯的頭腦,她從悲哀中蘇醒過來,渾濁的目光啪地落在矗立于半山腰的咤日寺。寺廟使她聯(lián)想到了自己悲涼的晚年:一個人住在低矮窄狹的、傍山修建的石頭房里,沒有門,只掛著幾塊破碎布,用來擋風遮雨。夜晚蜷縮在里面,白天像乞丐一樣慵懶地坐在門口曬太陽??吹降?,只有寺廟的墻壁和山上的巖石;聽到的,只有僧人念經(jīng)的聲音和嗩吶、鼗鼓、鐃鈸發(fā)出的聲響。想說說話都沒有人,這樣的日子可怎么過?查斯思來想去,惟一的解決辦法只有毒死兒子,才能使多佩永遠留在她的身旁,才無須回到寺里去。

    手伸進懷兜,查斯摸索出一塊打了結(jié)的黑氆氌,目光投向端正翹立的褡褳上。她挪移身子,向褡褳靠近。

    周遭被太陽罩得死寂,大地熱得燙手,空氣熱得讓人憋悶。

    查斯挨近褡褳時,額頭上沁出汗珠。她的胳膊伸過去,焦黑的手掌撕裂了陽光,彎曲的黑指頭蠕動著,解開了褡褳的結(jié)。小木桶盛滿酸奶,像個乖順的嬰兒,安靜地躺在褡褳里,恐懼地凝視她。突然,查斯的手抖動,急忙捂緊褡褳的口,胸口壓在上面。

     佛祖呀,請您寬恕我的罪孽。我只想擁有我的兒子,您把他還給我吧!查斯捂著臉嗚嗚哭泣??諘绲纳桔昀?,這哭聲如蚊蠅的叫喊,絲絲縷縷。

     多佩遠遠地瞅見母親在哭泣,就想她又舍不得龍扎谿卡了。多佩加快步伐,木碗里的水搖蕩,有幾滴落到干渴的沙地里。

     喝水吧!多佩把木碗呈到查斯的眼前,她接住碗,頭別了過去。

     到了寺里,我在寺后給你砌個石頭房,定時去送吃的。

     查斯聽后淚水漣漣,滿臉哀怨。她說,我不想呆在寺院里,我要跟谿卡里的人住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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