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8年11月14日
◎李偉長
一部文學性很濃厚的虛構作品,同時被人看作是一部杰出的科幻小說。這本身就是一個值得關注和探討的事情,就我的理解而言,這多少與我們對科幻小說的定義有關??苹梦膶W素來就有硬科幻和軟科幻之分。問題在于,軟和硬如何區(qū)分?在科幻小說里面,到底是以什么標準來區(qū)分軟硬。我們通常會下意識地,以書寫科學技術的多寡作為評判的一個指標。那些技術多的,我們會認為它是硬科幻,而技術涉及面少的,我們會認為它是軟科幻,那么事實上是否是這樣呢?
關于科幻與現(xiàn)實的關系,科幻作家夏笳引用過科幻大師A.C.克拉克一句話,他說:“我寫科幻小說,因為科幻是唯一關心現(xiàn)實的文學?!毕捏照J為這里的“現(xiàn)實”,是指全體人類的共同命運。從這個意義上說,科幻文學與經(jīng)典文學在關注人類命運的主題上不謀而合。在今天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大概只有在地球文明遭遇外來文明入侵的想象中,才會談論起所謂的人類共同命運這個嚴肅命題。
壹
當李宏偉的《國王與抒情詩》被作為科幻小說談論時,我首先想到的便是人類的共同命運這個古老的主題,其次才是科幻小說的認知邊界,以及科幻文學以科幻的方式對現(xiàn)實問題作出了回應??苹米骷倚呛釉谝黄P于克拉克的文章中,提出了一個有意思的觀點,他認為克拉克的《2001太空漫游》和喬治·奧威爾的《1984》是當年度最優(yōu)秀的硬科幻和軟科幻作品。這自然是星河的一家之言,也是一個科幻作家的一廂情愿,但這個觀點的有趣在于,將《1984》這部帶有某些幻想色彩的純文學作品視為軟科幻文學,倒真的是建立在軟科幻約定俗成的定義上,即這部文學作品是以人文社科和哲學為思維基礎進行幻想創(chuàng)作的。顯然,將《1984》視為科幻小說會讓人大吃一驚。不過這很正常,許多人并不能很好地區(qū)分軟科幻和硬科幻,甚至對科幻這種文學分類本身就缺乏理性認識。
從科幻界定的角度而言,《國王與抒情詩》被純文學研究者視為科幻文學,和《1984》被科幻作者列為軟科幻,這兩件事有著某種相似之處,即科幻文學的界定標準不是大家都熟知的常識,恰恰相反,人們都在根據(jù)自己的觀念進行理解和判斷。問題在于,從科幻這個角度,去談論這部2017年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中最獨特的《國王與抒情詩》,是不是一個值得信懶的角度?在純文學領域,李宏偉的名字值得信賴,他的小說集《假時間聚會》,以其哲學思辨、想象力和富有探索性的文體意識引起了很大的關注。
一部文學性很濃厚的虛構作品,同時被人看作是一部杰出的科幻小說。這本身就是一個值得關注和探討的事情,就我的理解而言,這多少與我們對科幻小說的定義有關。科幻文學素來就有硬科幻和軟科幻之分。問題在于,軟和硬如何區(qū)分?在科幻小說里面,到底是以什么標準來區(qū)分軟硬。我們通常會下意識地,以書寫科學技術的多寡作為評判的一個指標。那些技術多的,我們會認為它是硬科幻,而技術涉及面少的,我們會認為它是軟科幻,那么事實上是否是這樣呢?關于科幻小說如何界定,面對李宏偉的長篇小說,我們應該有這樣的疑問,如果《國王與抒情詩》能夠被稱作科幻小說的話,那是不是意味著,關于科幻小說這種文體,我們忽略了一些元素,或者說,我們以往的理解出了一些偏差。從專業(yè)的理解來說,以什么學科出發(fā)為基礎,決定了什么才是硬科幻和軟科幻。從物理學、化學、機械學、太空等領域為基礎進行幻想的小說,叫做硬科幻。從語言學、心理學、社會學以及其他的人文哲學類的角度出發(fā),進行想象和幻想,才叫軟科幻。這基于一個前提,即我們對什么是科學有著彼此接受的定義。
李宏偉《國王與抒情詩》的思想基礎,顯然不是通常意義上的硬科幻文學所關注的理工科層面,而是人文社科類層面。需要強調的是,這里提到的人文社科類和人文主義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李宏偉的文本是在探討一個問題,即國王與抒情詩這兩者的象征意義,分別代表什么呢?國王代表一種秩序以及秩序的制定和維護者,同我們談論的政治秩序和經(jīng)濟秩序等現(xiàn)實的秩序不一樣,在李宏偉的文本中,國王面對的是一種新型的、面向未來的文明秩序。抒情詩代表的是一種被碾壓和棄用的人文精神,一種難以被計算、被量化且允許游移并充滿不確定的關懷,即作為人的一部分特征。
貳
《國王與抒情詩》有幾層豐富的文本。第一部分,就是目前被我們看作是科幻小說的內容。李宏偉虛構的幾個概念,如意識共同體、意識晶片和移動靈魂。在未來的人類世界,人們可以將自己,通過某一種技術,進入到一個意識共同體。這個共同體由人類所有意識組形成的一個網(wǎng)絡。這當然是對未來的人類生活、思考方式以及社群特征的一種想象,即一個人的意識是可以獨立使用的。李宏偉感興趣的并不是技術本身的發(fā)展,而是這種技術對人類意味著什么?他虛構了一個小說家獲得了2050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獲獎是一次精心演算的結果,一次被過去預測的“偶然”事件,因為小說家的所有作品,都是通過意識共同體進行了多年無形的影響、滲透和培育,就連他的獲獎發(fā)言提綱,很多年前就已經(jīng)寫好了。這樣的意識共同體意味著什么呢?人的抒情本能,也就是獨立的、自由的發(fā)自內心的創(chuàng)作渴望,是否還可能存在?李宏偉以文學的方式來討論這個問題,國王和抒情詩作為兩種文明的代表和象征,他們彼此在爭執(zhí)、曖昧,又相互糾纏不清。作為技術的發(fā)展趨勢,意識共同體值得肯定。抒情詩作為文明一種特別是作為人的獨特存在,作者不愿意看到它的衰落和被取代。
如果到這里為止,《國王與抒情詩》的確是一部科幻小說。有意思的是,李宏偉還在小說后面附加了兩個文本。一個文本是12首抒情詩。這部分內容看上去有些凌亂和率性,敘事不規(guī)則,詞語不斷跳躍,行文混沌曖昧,邏輯帶著縫隙,但是又充滿激情,還蘊含著敘事。這部分內容,純文學性很強,如果不是作為這部小說的一部分,我們完全可以把它做一部獨立的詩歌來看待。作為抒情功能的例證,如此富有詩意的文本是機器做不出的,也是國王系統(tǒng)也不出的,它不符合機器計算的準確規(guī)則。第二個附加文本,關于人和人類意識共同體之間的連接方式,文中提到在更早時期,國王曾經(jīng)制造過一種富有原始意味的硬件設備,以此鏈接人和他人意識,以及眾人意識聚合而成的人類意識共同體,這個硬件像就像今天的“手機”一樣。
我對這個像“手機”一樣的硬件充滿興趣,且不說此物件在當下的對照和隱喻。李宏偉先是解決了一個“技術”變化問題。從個人意識到意識共同體的發(fā)展過程,得有一個設備進階過渡,從硬件制造到軟件升級,從類似“手機”的外在鏈接,發(fā)展到晶片植入身體的內置模式。其次,這是虛實之界,鏈接現(xiàn)實和虛擬的橋梁,猶如齊天大圣孫悟空使用金箍棒,需要“晃一晃”,金箍棒就會變得如碗口大小,也正如“搖身一變”的“搖身”,就是聯(lián)通虛實之間的渡口?!笆謾C”為實,“晶片”為虛,過了“手機”之后就進入虛擬,從實到虛,從現(xiàn)實到虛擬,文本由此變得更加可信。
這是我對科幻小說的一種理解,想象不是空穴來風,科幻不是胡編亂造,所有的可能都是真實的。即便是軟科幻,也不意味著我們可以不顧邏輯和技術限制。在現(xiàn)實的可能和未來的可能之間,必須千方百計搭建互通的橋梁,好的科幻小說都做到了這一點。
叁
這些年,中國科幻文學獲得了更多的關注,在國際上也獲得了一些獎項。得感謝一個人,就是劉慈欣。劉慈欣的科幻巨著《三體》,幫助中國科幻文學在國際認知層面實現(xiàn)了彎道超車,使得中國科幻作家和世界科幻作家,站在同一個層面談論問題,就是人類文明的未來困境。我們需要看到的是,不能因為這個彎道超車,就盲目自信起來,真的認為中國科幻文學和世界科幻文學已經(jīng)平起平坐了,從而忽略中國科幻文學,特別是在硬科幻創(chuàng)作方面存在的不足。換言之,我們需要更多的扎扎實實的硬科幻文學,而不僅僅是一部《三體》和一堆跟風之作。即便是像《三體》這樣取得同行認同和折服的優(yōu)秀作品依然被人認為文學性有問題,比如語言顯得粗糙,人物形象單薄,不夠立體和豐富。與其說這是科幻小說的問題,不如說我們一直在期待,能夠將科幻和文學性結合得嚴絲合縫的理想作品。從科幻性而言,是頂級的,從文學方面來說,又經(jīng)得起挑剔。這種期待讓我們面對科幻小說的時候,會情不自禁地變得苛刻起來。面對所謂純文學創(chuàng)作的時候,我們又會對作家,缺少知識積累、科學認知,缺少對現(xiàn)實生活的洞察和未來生活的想象而變得憂心忡忡。硬科幻依賴于我們目前的科學程度,從技術的可能出發(fā),尋找新的超生活可能,這和一個寫作者所在的國家的科技水平息息相關,這也就是為什么20世紀最偉大的科幻作品,基本上都在歐美國家。中國缺少好的硬科幻作品,某種程度上講,是我們國家的科技缺少“硬作品”,還是國家的硬科技沒能進去科幻作家的視野。當年克拉克就認為,保持科學的精確性對科幻作品的創(chuàng)作來說是至關重要的。
當然,科幻文學的問題,歸根結底還是文學問題,不是科普問題。如何將最尖端的,科學發(fā)展成果寫入文學作品當中,不僅僅是科幻作家面臨的問題,其實也是很多作家同樣面臨的難題,譬如,金融知識如何進入文學,工業(yè)知識如何進入文學。披著純文學外衣的寫作者,回避了這些問題,不斷的往后退,退回到自己內心世界,退回到個人生活層面。在我們挑剔科幻作家缺少文學性的同時,我們更需要對純文學作家,缺少現(xiàn)實關懷,缺少未來關懷,同樣保持挑剔。
《國王與抒情詩》的出現(xiàn),恰恰呼應了我們的這種焦慮。這部作品讓我們看到了,科幻層面的內容和文學性追求可以合二為一,如果這個寫作者足夠優(yōu)秀的話,不但有很好的文學方面的技術訓練,又在人文社科有著相當深厚的積累。這就是理想的科幻文學,也是理想的文學,從這個意義上來講,科幻文學和文學的分界,可以變得不那么清晰。我們既可以談論其科幻性,也可以談論它的文學性。不會因為貼著科幻文學的標簽,就降低了對他們的文學要求。這對科幻文學不公平,對其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不公平。
從硬科幻的角度來說,我們不妨把它和非虛構進行一定程度的比較。在談論非虛構的時候,我們會習慣性地把它看作一種敘事方法。非虛構講究生活的真實,這對寫作者構成一種壓力。硬科幻寫作同樣要求寫作者,在虛實之間保持一種自由,如果我們把硬科幻對應的科學基礎視為一種現(xiàn)實的話。如果沒有足夠的寫作技術作為保障,無論是科幻文學,還是我們熟悉的非虛構創(chuàng)作,聽上去美好的克制都會變成笨拙。只有在技術的保證下才能夠讓寫作者,在虛實之間,有無之間,自由地游弋。正如虛構的目的不在于虛構,科幻文學的根本目的恐怕也不在科幻,在于將人類命運的思考,通過一定的文學肉身得以完成虛構。如果說在科幻文學創(chuàng)作當中,關于科幻的部分,算是非虛構的話,那科幻之外的敘事,就是虛構,從這個角度來講,優(yōu)秀科幻小說,其實就是虛構和非虛構的完美結合。
越是優(yōu)秀的科幻小說,在這一方面,就會提供出卓越的令人驚訝的創(chuàng)造性,正如李宏偉的《國王與抒情詩》,如果缺少第二部分和后面的附錄,這個文本的豐富性就會因此而大打折扣。李宏偉最令人稱道的,就是將虛構和非虛構進行了結合,這種結合是巧妙的,也是有匠心的。如果李宏偉缺少足夠的文學訓練,《國王與抒情詩》也就不會顯得這么獨特。從科幻的角度來說,李宏偉關于未來人類意識的想象,放在科幻文學創(chuàng)作當中也稱得上是獨樹一幟。從文學性而言,李宏偉提供了很多科幻小說作者做不到的純粹。
李宏偉這部作品的出現(xiàn),讓我們重新對科幻文學在軟科幻和硬科幻的分類上,有了更為清醒的認識,甚至對科幻文學的定義產(chǎn)生了興趣。這個分類之所以重要,在于提醒我們,科幻文學,首先得是文學,其次才是科幻,而不是相反。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夠在文學的角度上來討論科幻文學,而不僅僅是站在科幻的角度上來討論科幻文學?!秶跖c抒情詩》是一個范本,他一方面告訴我們科幻文學可以做到什么樣的程度,另一方面,也強調純文學和科幻并不是水火不容。重要的是,李宏偉提供的文本,給了我們討論問題的樣本。這個樣本足以讓我們對科幻文學在今天的表現(xiàn)形式和內容進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