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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磨

甘孜日報    2018年03月26日

    ■黃孝紀

    在八公分村,石磨總是與美味的食品聯系在一起。正月的米豆腐,二月的堿水米粑,夏秋之間的燙皮、炒米粉、麥芽糖,臨近過年的油豆腐、霉豆腐、豆腐渣。于今想來,樣樣都令人懷念。

    并非每戶人家都有石磨。不過,隆書駝子、隆記瞇眼、明星點子腳,他們三家是萬萬少不了的。他們傳承了祖輩做豆腐的手藝,村人做豆腐,必定是在他們三家之中挑選。隆書駝子的豆腐坊在村前水圳邊,隆記瞇眼在朝門口,明星點子腳則住村子中央,三人鼎足而立,平素也少有往來。倒是在年前做豆腐的時節(jié),他們暗地里為爭取點生意,多掙幾個加工費,相互間嘲笑奚落對方做的豆腐不咋地。盡管各人只是對來做豆腐的村夫村婦說道幾句,村莊就那么大,你傳我,我傳你,三家豆腐坊的缺陷,也就如同剛出箱的豆腐那樣明明白白:隆書駝子愛掉鼻涕,拿大瓜勺舀豆腐腦裝箱時,難以保證里面會沒有;隆記瞇眼的石膏水殺得重;明星點子腳腿腳不方便,手倒是快得很,乘你眨眼的功夫,舀一大碗豆腐腦藏起來。其實,歷年來,我家在他們三家都做過豆腐,方方正正,白白嫩嫩,分量十足,都是好得很。炸成油豆腐,蓬松,金黃,鼓著大泡泡。煮著吃,噴香又軟和。不像現在菜市上買的豆腐,干癟硬濕,摻假得厲害,味同嚼蠟。

    明星與我家是同一個房族,他的大兒子跟我是小學同班同學,按輩分,我卻是叫他哥哥。他的老婆與我母親原是一個村子的,也是同房族,叫我母親姑姑,還是我母親做的媒人。于是,我們兩家便有了一層親戚關系。我家沒有石磨,遇上要磨米漿,做豆腐,我的母親多是先去跟他們兩口子說一聲,使用他們家的石磨。

    他家的石磨擺放在大廳屋里,靠著墻。兩個米篩大的磨盤疊著,像兩個巨大厚實的月餅,穩(wěn)穩(wěn)當當擱置在粗笨四腿木架上,架下面是一個接漿水的無柄木桶。這石磨是麻石鑿成的,泛白。上磨盤邊緣鑿一方孔,安裝了一根倒7”字型的木把手,已被無數的手掌磨得異常光滑。盤面有一個小圓洞,用來添米添豆子。下磨盤的四周,鑿有一道道淺豎槽。兩個磨盤的接合面,是細密的放射狀的槽齒,正中央是凹凸相配的磨心。

    石磨使用最頻繁的日子,自然是年前村人做豆腐的這段時間。黃豆都是自家種的,做一鍋豆腐,還是兩鍋三鍋,由各家自定。一兩百戶人家的大村,就這三家豆腐作坊,因此還得排隊輪流著來。每年的這個時節(jié),明星所住的大廳屋就顯得格外擁擠:墻角的大磚灶柴火熊熊,煙塵彌漫,噼啪作響;熬豆?jié){的大鐵鍋里熱氣騰騰;一長溜豆腐箱子,蓋著木蓋,壓著磚塊,豆腐在成型、滴水;地上到處是大桶小桶,裝著水或者豆腐渣;竹竿上掛滿了墊豆腐箱的四方形白布,油光發(fā)黑;燒火的,推磨的,挑水的,看熱鬧的,說笑的,人氣旺得很。

    母親推磨磨豆子的時候,我也會跟著來看,來玩耍。黃豆破碎后,去掉了豆衣,裝在大臉盆里,已經浸泡得脹大發(fā)軟。母親先是舀幾勺清水,把石磨和接豆?jié){的木桶洗干凈。然后就站在石磨邊,左手拿一個白瓷調羹,往臉盆里一舀,連豆子帶水,倒入磨盤上面的小圓孔里。右手握著木把手,逆時針方向推著上磨盤轉動。她形態(tài)從容,雙手配合默契,上半身隨著磨盤的轉動不停地前后搖晃。石磨磨著豆子,嚯嚯作響,不多時,兩個磨盤之間的縫隙里,就有白色的豆?jié){流出來,順著下磨盤周邊的豎槽,滑溜,滴落進下面的木桶。一臉盆豆子,要耐心地磨上很長時間。

    出了箱的白豆腐,母親端回家后,大多用新茶油炸成金黃松軟的油豆腐;少數,再用刀劃細,放在簸箕里晾著,任其長霉,做成霉豆腐。以后要吃霉豆腐時,粘上辣椒灰,紅紅火火,噴噴香香,看著就有了食欲。新鮮的豆腐渣,可直接煮成糊狀當菜吃,放上蔥花或者切碎的青菜葉,一清二白。余下的則拍成一個個拳頭大的圓球,裝入竹籃,掛在灶火上方的木梁上,自然風干發(fā)酵,以后可切片汆湯吃,味道也好得很。

    正月里,村人有做米豆腐的習慣。米漿磨成后,加黃梔子水和石灰水,大鍋子熬煮成糊狀。冷卻凝固后,用菜刀橫橫豎豎劃開,土磚塊一樣,金黃剔透,能存放很長時間。煮食時,按人數的多寡,拿出一兩大塊,細刀切成拇指大的方墩,就是米豆腐。撈入碗中,添一勺滾燙紅辣的肉湯或魚湯,是待客的美味點心。

    到了二月,天氣漸漸變得暖和起來,天空中的鳥也多了。那時周邊的村莊,都有做堿水米粑喂鳥的風俗。家家戶戶磨米漿,做堿水米粑,不但人吃,還要專門用小樹枝穿上米粑,插在村莊周邊的旱土里,讓鳥兒吃。我讀初中時,在上學的途中,還曾看到過這樣的景象。

    夏秋季節(jié),太陽如火,正是村人做燙皮曬燙皮的好時候。新收割的稻米或高粱,夜里浸泡后,母親通常起個大早,借別人家的石磨,磨一大桶漿水。吃過早飯后,我們姐弟在村前空地上,搭一個稻草曬棚。母親諸事準備停當,生了柴火,架上菜鍋。菜鍋發(fā)燙冒煙,母親拿起冼竹往灶臺的茶油碗里一粘,在鍋底飛快刷一圈,油星飛濺,嗶嗶啪啪。放下冼竹,母親舀一小勺漿水澆進去。雙手隨即端起菜鍋耳朵,一個搖晃,漿水就變攤成了一塊又圓又薄的燙皮,滿屋芳香。迎著灼燙,母親雙手尖著指頭,揭下燙皮,甩在米篩里吃。最先幾塊燙皮,母親會卷起來,趁熱給我們吃。接下來的都要端到棚子上,攤開晾曬。到傍晚收干燙皮時,谷籮筐要挑一兩擔。以后的日子,自家吃茶,或者來了村鄰人客,拿出幾塊干燙皮,柴火上煨烤得起了密密麻麻的小米泡,金黃,酥脆。吃起來,嚯嚯有聲,噴香。

    一兩大碗米,炒至焦黃,石磨上推成干粉,村人是當菜吃??芍苯淤嗳霟崴?,在菜鍋里攪拌成糊。也可加入別的菜蔬,比如西紅柿、絲瓜。至于蒸米粉肉、米粉鵝,則更是無上妙品了。

    隆書駝子的麥芽糖,我們叫打糖,也是盛夏一絕,曾饞得我們掉了好多口水。在村里,就他一人磨麥芽,熬打糖。他那間小作坊在村前水圳邊,石板路就在門口,路邊長滿高樹。夏日里這里好乘涼,他那小鐵錘和小鐵片,敲得打糖叮叮當當,吸引著全村的孩子和大人聚集。

    如今,隆記瞇眼和明星點子腳已經作古,隆書駝子也九十多歲,常年臥床。舊村數年前已拆遷,昔日那些石磨也沒有了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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