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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語言的世界中信步

甘孜日報    2018年02月01日

剛杰·索木東

萬瑪才旦,藏族。1991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出版有藏文小說集《誘惑》《城市生活》、漢文小說集《流浪歌手的夢》《嘛呢石,靜靜地敲》等,翻譯有《西藏:講不完的故事》《人生歌謠——德本加小說集》等。曾獲青海省第四屆文藝創(chuàng)作評獎優(yōu)秀作品獎、第五屆中國當(dāng)代少數(shù)民族文學(xué)創(chuàng)作新秀獎、“章恰爾”文學(xué)獎等多種獎項。

萬瑪才旦講述的都是藏民族的故事,但在他冷靜而克制的敘事當(dāng)中,你感受到的青藏,不是被神秘化、異質(zhì)化了的青藏,而是一塊自然存在、真實明亮的土地,一如你古老的家鄉(xiāng);你讀到的故事,不是被具象化、藝術(shù)化了的造像,而是一個有血有肉、靈動鮮活的故事,宛若你自身的經(jīng)歷。

在諸多藏族作家當(dāng)中,集雙語寫作、電影導(dǎo)演、編劇、文學(xué)翻譯者于一身的萬瑪才旦,無疑是跨界最多的一個。扎西達娃這樣評價他:“萬瑪創(chuàng)造了藏民族的電影和小說雙子座的高峰,他的人格和作品在低調(diào)和內(nèi)斂中透著高貴和迷人的氣質(zhì),他鉆進自己民族的骨髓中,汲取精氣和靈魂。他的小說文筆精練干凈,力度控制從容準確,思維從常態(tài)中幻化出奇異,是當(dāng)今藏民族為數(shù)不多的最重要的作家之一。”

萬瑪才旦的小說,行文短小精干而淡雅高貴,敘述冷靜克制而不乏幽默,寓意深刻久遠,令人回味無窮,浸透了藏民族敘事的傳統(tǒng)精髓。讀他的小說,仿佛置身豐厚的大地,在平常存在和自然敘述中,感受著雪域高原真實的脈動。

深邃而宏大的主題

對小說而言,主題是永恒的根基。在萬瑪才旦的小說中,對終極關(guān)懷的堅持、對普世價值的追求、對人性本真的拷問、對宗教哲思的探索,都是常見的主題。這些主題的堅持,使得他的小說始終站在一個高度上,用世界眼光來表達。

在小說《陌生人》中,來自未知地域的陌生人在村人的茫然和無知里,尋找普通村莊的21位不同身份的卓瑪。卓瑪,在藏語里就是“度母”。而21度母,就是雪域的慈悲化神。尋找21度母的陌生人,用他的執(zhí)著和寬容讓我們明白,三寶護佑的大地,眾生皆有佛性,不分貧富貴賤。萬瑪也用這篇小說告訴大家, 安寧趨善的身邊,其實就是佛境。而更多的時候,我們常常是忽略了身邊的神明,卻去叩拜遙遠的圣跡。

面對宗教和信仰時,萬瑪才旦不僅虔誠,還用理性的思考來糾妄。在小說《烏金的牙齒》里面,曾經(jīng)抄“我”作業(yè)的后進同學(xué)后來成為活佛并且圓寂了。僧眾撿拾他幼年脫落扔到屋頂?shù)娜檠罆r,卻無法分辨真?zhèn)?。萬瑪才旦用冷靜的視角給大家這樣的提示:我們信仰和叩拜的一切,果真都是那么嚴肅和神圣嗎?或者 說,當(dāng)信仰被固物化、程序化、具象化的時候,離信仰本身又偏離了多少?我們是不是也該拷問自己和周遭的人:你對你深信的一切,有過理性的思辨嗎?

萬瑪才旦的小說在冷靜的敘事和平實的語言中,處處透露著深刻的先鋒性和批判精神。《塔洛》中,男主人公塔洛這個有超強記憶力的牧羊人從未走出過草原。因為需要照身份證照片,他去了城里,見識了另一種生活。當(dāng)他最后決定離開草原和羊群時,我們不禁思考:一個單純的人,離開古老的環(huán)境,投入所謂的現(xiàn)代文明生活時,他失去的是什么?得到的又是什么?我們一直倡導(dǎo)和推行的“現(xiàn)代文明”,考慮到對另一種文明和另一種生存方式的尊重了嗎?改變發(fā)展和保護傳承之間如何平衡,是當(dāng)下人們需要深刻思考的大課題。

在所謂的文明社會里,規(guī)則或許是我們用眼睛限制思想的枷鎖。所以,有時候我們需要用一塊紅布蒙上眼睛,去看看自己的內(nèi)心和這個世界。小說《一塊紅布》中,后進生烏金為了寫好作文,用借來的紅領(lǐng)巾蒙住眼睛以體驗盲人的世界。而最后,烏金還是經(jīng)不住誘惑,拉下了紅領(lǐng)巾。到這里,我們應(yīng)該想一想:一塊紅布,究竟蒙住了什么?一塊紅布的背后,我們又能看到什么?在這篇小說里,萬瑪才旦用一個紅領(lǐng)巾的意象和一個少年的內(nèi)心獨白,給予了這個虛偽的世界深刻的批判。在這篇小說里,他十分巧妙地用了一個電影的手法——把鏡頭拉長,然后轉(zhuǎn)場,中間的內(nèi)容讓讀者自己去填補。

生和死始終是人類無法避免的一個命題,也是哲人和作家反復(fù)思考的一個問題。不同族群對死亡的態(tài)度不同,不同文化對生死的理解各異。那么,面對死亡,我們應(yīng)該保持什么樣的姿態(tài)?豁達、隱忍、趨善、向上的藏民族,面對生死輪回的超然是世人共知的。小說《死亡的顏色》里,作者寫孿生智障兄弟的死亡,讓親情、愛情和友情在慈悲、豁達的文化背景里,將所有的生死用愛拉長。他用3個青年的簡單對話告訴我們,死亡的顏色不是悲痛的、絕望的灰色,而是用愛和寬容浸透了的人性的粉色。

冷靜而克制的敘事

萬瑪才旦的小說是耐讀的。初讀時,感覺就是一個個平常的故事,但他總在一些意想不到的敘事背后,巧妙地給讀者留一點誘惑,回頭深讀的時候,讀者會得到不同的啟迪和領(lǐng)悟。把更大的空間留給讀者而不故作神秘,這也許就是一個作家的高明之處。

萬瑪才旦講述的故事都是藏民族的故事,但在他冷靜而克制的敘事當(dāng)中,除了主人公的藏族名號外,你絲毫看不到矯揉造作的異域風(fēng)情,這得益于他在藏漢雙語間信步的能力。在他的小說中,你感受到的青藏,不是被神秘化、異質(zhì)化了的青藏,而是一塊自然存在、真實明亮的土地,一如你古老的家鄉(xiāng);你讀到的故事,不是被具象化、藝術(shù)化了的造像,而是一個有血有肉、靈動鮮活的故事,宛若你自身的經(jīng)歷。

在萬瑪才旦冷靜而克制的敘事當(dāng)中,即便是比較靈異的事件,也絲毫看不到故作神秘的魔幻怪誕。他的小說《嘛呢石,靜靜地敲》給我們這樣的啟迪:信仰不是科學(xué),更不是迷信。信仰植根大地,和我們血脈相連。那些植根心底、融于生活的信仰,就在我們身邊,和這片土地融為一體,它不神秘,亦不怪誕,而是原汁原味的生活;它不靈驗,也不詭異,而是傳統(tǒng)文化的本真。

萬瑪才旦的小說有很多涉及情愛,但在這之中,你絲毫看不到獵人眼球的俗媚艷麗。在藏民族的優(yōu)秀傳統(tǒng)中,人前言性是大不敬。這一傳統(tǒng)在諸多藏族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得到了很好的恪守,在萬瑪才旦的小說中也被完美詮釋著?!兜诰艂€男人》是講述一個名叫雍措的女人和她的9個男人的故事,當(dāng)然是一篇寫情愛的小說。但在這篇小說里,萬瑪恪守對文字的敬畏、對傳統(tǒng)的恪守、對人性的尊重。

平實而簡練的語言

文學(xué)語言應(yīng)該建立在便于傳播的基礎(chǔ)上。在當(dāng)下的漢語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一些作家過多的強調(diào)語言的技巧性,以求“突破”和“另類”,卻忽略了內(nèi)容本身,無疑是一種本末倒置的怪現(xiàn)象。

在藏民族古老的傳統(tǒng)里,對文字的敬畏與生俱來。這種傳統(tǒng)使得藏族作家惜字若金,而藏民族善用賦比興將深奧道理淺顯化的古老傳統(tǒng),也讓后輩的作家受益無窮。

萬瑪才旦無疑是這一傳統(tǒng)的忠實繼承者和踐行者。他的小說語言平實而簡練、嚴謹而幽默,看不到一點雕琢的痕跡。甚至,在他的漢語小說和漢文譯作中,你嗅不到一點語言上的“青藏味”。這不但展示了他在藏漢雙語創(chuàng)作上的高深造詣,更體現(xiàn)了他在二元文化甚至多元文化中自由行走的融會貫通。這一點,在他的電影中也得到了充分展示。

在小說《午后》中,萬瑪才旦睿智的思想和細膩的語言得到了充分的展示。本來在月夜私會情人的少年昂奔,誤將午睡后的太陽錯以為子夜的月亮。他急匆匆地扛著梯子奔走在田間村落,在眾人的驚愕里自顧自地跑去約會。最后,在情人的家里,他見到了討論他們婚姻的長輩,收獲了完美的愛情。萬瑪才旦用平實而略帶幽默的語言讓我們明白,黑白顛倒的世界一樣有甜蜜和美滿誕生。

語言是人類基本的交流工具,對作家而言,更是一種可以通神的創(chuàng)作技巧。但是,我們是否考慮過,在語言之前,人類在用什么交流?在語言之外,我們能夠相通的又是什么?

在《八只羊》中,只會藏語的牧羊男孩甲洛因為被狼叼走的8只羊而流下眼淚,和不會藏語的老外因為看到報紙上“9·11”恐怖襲擊而流下眼淚,這兩人的眼淚相遇的時候,我們深深感受到,除了語言之外,我們相通的,還有微笑和眼淚,還有共同顫抖的那顆心。文化是多元的,語言是區(qū)域的。但是,人類趨善的心是共同的,普世的追求是共同的。那些面對陌生人的燦爛微笑,那些面對苦難時的真實淚水,才是被這個時代逐漸忽略了的、人類共同的語言。

萬瑪才旦有多重身份,所有的身份都有一個共同的名字——語言。在藏漢雙語間信步的萬瑪才旦,宛若青藏高地上的那只羚,用他的堅守和恒久,讓我們看到了一掠而過的高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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