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3年04月28日
◎黃孝紀(jì)
“過兩天霜降了!”
我正在燈下看書,妻掀著掛歷自言自語起來。
是啊,又到采摘油茶的季節(jié)了!
我的老家是盛產(chǎn)油茶的地方,田少山多,放眼所見,漫山遍野都是深綠色的油茶樹。兒時的我,最盼這個時節(jié)到來。那時,我們還在生產(chǎn)隊,家鄉(xiāng)的習(xí)俗,霜降過后七天,才能上山采摘油茶,據(jù)說此時茶籽的油分最足。霜降前幾天,生產(chǎn)隊放干深水大塘,家家都能分到幾條大草魚。母親把魚剁成小塊,用柴火烘烤,黃熏熏的,還流著油。腌在壇子里的剁紅辣子拌豆醬也已噴香。剁辣醬炒干魚,這可是我盼了一年的佳肴??!
開山的日子到了,天還沒亮,忙得一宿沒睡的母親把父親、姐姐和興奮了一夜的我都叫起來。吃飽了母親做的噴香飯菜,天已蒙蒙亮。父親的谷籮里挑著柴米油鹽、紅薯花生、鐵鍋銅壺和鼎罐碗筷等什物,母親、姐姐和我提著大小籃子,同生產(chǎn)隊的人家戶一起,朝遠處的茶嶺趕去。山路上,隨處可聞嘈雜的談笑聲和腳步聲,隨時都遇得著匆忙來往的行人。
到了嶺上,選一處樹稀草少的開闊地,放下谷籮、炊具和食品。男人們肩挎竹簍,婦女們手提竹籃,沿著山界走到山頂排行,從上往下依次采摘。我和小伙伴可不管那些規(guī)矩,像一窩山雀在山中間亂竄,大呼小叫,專門挑茶胚又大又多的矮樹摘。此時的山山嶺嶺,是一年中最熱鬧的時刻。
“你在哪里啊——”
“我在這里——”
“好溜呢——”
“不要摔著了——”
“不要過界,茶子嶺上不認(rèn)親——”
“不要偷茶子,我打石頭了——”
到處是這此起彼伏的呼喊聲、吆喝聲。真是一片沸騰的海洋!我還有更快樂的,在一些盛開的茶花里有一汪清清的花蜜,把嘴湊上去,一吸,滿嘴花粉,甜香無比。偶爾,會有更大的驚喜發(fā)現(xiàn)。俗話說,“八月十五,石榴落土”,在一叢刺蓬中間,竟還殘留幾粒野石榴,在枝頭搖晃,紅得耀眼。中午時分,我和小伙伴早已撿好干柴,父親、母親、姐姐和別人家的大人都背著茶胚陸續(xù)從山頂下來。大家坐在地上吃紅薯、花生,就著茶水,談笑今年的收成,綠油油的山間騰起了一縷縷藍色的煙柱,不一會,鼎罐里溢出了沁人心脾的米飯清香。
時光流轉(zhuǎn),不經(jīng)意間,我已上中學(xué),成了半大的少年,父親70多歲,母親年近花甲,大姐、二姐先后成家,生產(chǎn)隊也散了伙,分山到戶。父親成天在嶺上挖墾,每年都要把茶山翻個遍,刺蓬、野樹、野草銷了蹤跡,樹下的黃土松松散散,整整潔潔,干干凈凈。那時節(jié),年成又好,該下雨的季節(jié)下雨,該出太陽的季節(jié),整天陽光,茶樹長得又高又大,郁郁蒼蒼,每年要摘幾十百把擔(dān)茶胚,打二三百斤油。父親臉上寫滿豐收的喜悅。
采摘的日子到了,學(xué)校放農(nóng)忙假??粗︻^沉甸甸的茶胚,我既喜又愁,天晴的日子還好點,要是下雨,盡管穿足衣服,外面圍上一塊薄膜,又戴著草帽,在樹林里穿來鉆去,草帽時常被樹枝勾脫,從頭到腳一身浸濕,仰起臉用力把頭頂?shù)闹l一扳,雨水順著袖管和脖頸往里直流,涼徹心骨。有時用力過猛,手劃破了,茶樹灰掉進眼里,用手背一揉,雨水、淚水、血水和灰塵使?jié)M臉烏黑。舊解放鞋底原已磨光,這時稍不留神就摔個趔趄,屁股摔痛,鞋子摔脫,用手掌撐在泥地上站起來,赤著腳把鞋子找來穿上,腳板的泥土跟雨水在鞋里一攪和,特別的滑,只能勾緊腳趾走路,又冷又痛。一陣北風(fēng)呼呼吹過,牙關(guān)直響,全身發(fā)顫。最難的要算挑茶胚下山,父母親年事已高,挑茶胚自然就落到三姐和我的頭上。每當(dāng)谷籮裝滿,就要送到兩里路遠的曬坪去。把籮繩扎好扣到扁擔(dān)的兩頭,彎下腰去,將扁擔(dān)往肩上一搭,臉朝地,蹲了個馬步,咬緊牙關(guān),憋足了氣,猛一用力,肩上頓時重若千斤,腰椎幾乎爆裂,痛得難以起身。踉蹌幾步,終于站穩(wěn)。望望陡峭的山嶺,望望遠處的曬坪,還未開步,已是淚水打圈。茶樹稠密,山間小道長滿青苔,又濕又滑,左手扳著前面的籮繩,右手攀住道旁的樹枝,每走一步,都出奇的艱難,況且我又不會換肩,才一會工夫,肩膀就痛得支持不住,想找著合適的地方放下?lián)?,猛然一腳踢到了凸出地面的石頭,“哎喲”一聲還沒出口,連人帶擔(dān)已重重地?fù)涞乖诘兀枧哐刂铰分蓖聺L。坐在地上,揉著踢紅的腳趾,鉆心的痛,淚水已涌滿了眼眶。我真想懶得挑了,然而,想起年邁的父母,想起全家的生活,自己的學(xué)費都指望著這一片茶山,我又堅強起來,忙把散落的茶胚一個一個撿到籮里,忍著淚,重新?lián)似鹕恚揭恍⌒?,二十步一大歇,一步一步朝曬坪挪去。那兩里遠的山路,在我的記憶里,沒有比這更漫長的了。一個星期下來,雙手皮開肉綻,腳趾不能伸直,肩膀紅腫,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酸痛。
中學(xué)畢業(yè),我上了中專,參加工作,結(jié)了婚,又生了孩子,三姐也嫁到偏遠的山村去了。然而,每年的霜降前夕,父親總會一個電話打過來,急切地催促:“別人家都上山了,快點回來!”摘茶子的艱辛在我的一生中是那樣刻骨銘心,卻又回味無窮。也許,我現(xiàn)在總能保持一種吃苦耐勞堅強自信的精神,與摘茶子的經(jīng)歷不無關(guān)系。不知怎么,長大成人后,一提到摘茶子,雖是“苦差”,我卻格外振奮,我馬上請了假,攜妻帶女回到老家。
近些年來,家鄉(xiāng)有勞力的人大多在發(fā)達地方做工,茶山是一年一年地荒蕪,刺蓬、野樹和野草長得進不得人,有時一場山火,成片成片的茶樹就沒了,茶山的收成越來越少。父親也80多歲的人了,體衰氣喘,已不能墾山,加上頻頻干旱,樹木枯死,我家的油茶林也是日見衰敗,每年頂多打六七十斤茶油,有的年歲二三十斤也是常事,勉強供給一年的家用。茶油的價格卻逐年看漲,到了15元1斤。也因此,父母就更是把這片茶林看得珍貴。那年茶花開得稀少,父親常會嘆口氣,說:“明年的收成又不得好?!币强吹铰蕉际茄┌椎牟杌ǎ赣H準(zhǔn)會高興,并念叨:“明年準(zhǔn)是一個豐收的年成?!?/span>
四年前,母親去世,按她的愿望,葬在我家?guī)X上的一個向陽坡。父親隨我到了城里居住,他已九十高齡,卻總是閑不住,隔三差五,就鬧著要回老家,說是放心不下那棟老屋,擔(dān)心嶺上的茶樹被人砍去做柴;說是不到嶺上去轉(zhuǎn)轉(zhuǎn),不到母親的墳頭去坐坐,心里頭就慌得難受。這兩年,煤炭價格瘋漲,1噸500多元,村里的人又重新燒起了柴,嶺上的茶樹盜砍濫砍得厲害,縱火燒山的事也時有發(fā)生,父親整天都在為那片茶林擔(dān)憂。
今年春上,堂兄打來電話,說我家的油茶嶺失了火,燒得干干凈凈。我心里一陣難過,我把這個消息告訴父親,良久,他平靜地說了聲:“還是躲不過啊,太可惜!”五月十五,父親走完了92歲的人生旅程,按他生前囑咐,我將他葬在了母親的墳旁。站在二老的墳前,望著眼前滿目瘡痍燒得光禿烏黑的山嶺,我不禁愴然淚下。油茶樹啊!莫非你們也在天有靈,要隨與你們相伴了幾十年的我勞苦了一生的父母一同從這個世界上寂滅嗎?
霜降了,又到了果壓枝頭茶花飄香的季節(jié)。我卻再也不能回到故鄉(xiāng),去收獲那片曾給過我歡樂和愁苦的油茶林了。故鄉(xiāng)的油茶嶺啊,何日才能再現(xiàn)我記憶中那片郁郁蒼蒼繁花似雪漫天飄香的茶樹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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