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8年12月07日
◎ 騫仲康
雪域世上,叫貢嘎的雪山多了。外洋的探險家總是把這貢嘎的名字加在那貢嘎的山體上,把那貢嘎的高度注在這貢嘎的坐標上。地理實際的貢嘎,精神理想的貢嘎,真幻虛實,無以分別。發(fā)現(xiàn)貢嘎的西洋人洛克先生,他所描述的香格里拉倩影,消失的地平線一書中,它所臆造的藍月谷形象,都用木雅貢嘎的標準召示世界。
貢嘎高貴。 高貴的山該是佛山,這木雅貢嘎卻不是。唯山下小小貢嘎寺而已,菩提無樹,梵音空寂。有另外一坐貢嘎山才是象征佛臺的,那是稻城日松貢嘎嶺,五世達賴賜封日松三峰為佛傳怙主三尊,文殊、觀音、金剛持,于世間佛心中,難免俗里根器。只是,這木雅貢嘎一方,曾設安良縣建新都,那日松貢嘎嶺一方,又另設縣丞,邊土宣政,倒也嚴然。
高貴的山該是神山,這貢嘎卻不是,有另外一坐貢嘎才在顯神,他是甘孜生康的貢嘎熱欣戈。如許貢嘎,是喀姆神職貢巴高祭的神山抑或山神,天人于是合一,人天于是本一。人格化的貢嘎神山造像,騎白牦的白幟白袍白臉山神,真實樸實踏實,盡使得凡間人等,悅悅地出神,恬恬地入化。然而,神山的祭師,是貢巴,出在木雅;是蒼巴,出在巴躴;是拉哈,出在董夏。
他們招示著古典的彌兀、白蘭和黨項,真正的康巴是矣。
高貴的山該是王山,這貢嘎卻沒有秉戴王山名份,有另外一坐貢嘎才是群山的金階王者,即雅江辛丁貢嘎拉。群山王者的氣概標秉人間王者的道義,天經(jīng)地義。不過,木雅貢嘎仍然是髳人所憶入中原的出發(fā)地,還是祖居東鄰古老蜀山氏敬畏的蜀山之王,也是蘆山滬水盧氏之安盧壩舉目可望的西天雪山。
大漢拓邊經(jīng)治的昂州、嘉郡,就在貢嘎腳下。史中‘凌蠻三王’盡以貢嘎招示王坐。貢嘎,篤定了高天厚土的極致,突出了不僅僅屬于康人屬于蜀人的更曠大心儀。唐蕃時代,眾達一百五十又六的羈糜州土王,都眼巴巴盯緊了這貢嘎。佛山、神山、王山成眾,微妙的人文、地文卻特顯單純,貢嘎日欣神圣至極歸于平凡,反到超越那佛那神那王一切權(quán)威,也就尤其顯見他的堂奧多深。貢嘎在康巴,是先民土著的根基,是甲波方猷的主宰,是天宮喀拉柯爾的壯觀,是雪域蒼生的福址。
其實,無論佛山、神山還是王山,到了人間的康區(qū),到了木雅的鄉(xiāng)土,就都呈現(xiàn)出以雪為山的樸素儀表了。雪山,常年彌在云霧后的神秘面目,其模其樣不咋個,唯其性其靈,化著晨霽暮靄,是天界為人間燃起的桑煙吧。貢嘎山里人,真沒愛上白銀,沒愛上白玉,沒愛上白海螺嗎?——哦哦,原來是愛著冰愛著雪呢。世上雪山和天上日月一樣,美麗在人心中。有雪山在,糌粑口袋不空,毪織衫袍不溥,康人的命,有依。心,恁增無限想頭。
往往,邊關(guān)的山,常被形容為倚天利劍,古隘關(guān)壘,山神也常被民間奉著戰(zhàn)神。貢嘎卻不。貢嘎于世上穩(wěn)穩(wěn)坐起,兀然以非常的清寂空明、淡泊平和、安寧靜穆,向歷史向未來,超度著征伐爭戰(zhàn),征服爭取的可憐運數(shù),定義出永恒的和平與可續(xù)意義。
的確,貢嘎周遭,湖清峰靜,幾近隔世,遠離紛繞。連巖隼雪鳧的驕健翅翼也望其高遠而莫及。人,仰觀貢嘎,熙攘塵環(huán)間,火熱水深,龍吟虎嘯,都顯得有了些自家寸守,不敢太過囂張。貢嘎日欣是最自然的大雪山,極其自然而然的。不同于自然主義的意思,有妙至大。不同于自然科學的意思,有妙至微。
民諺道,人站著臥著都比地皮的個頭高,人動著靜著都沒得大山的氣勢壯。在康人眼中,雪山和青天處于同一層次。人不會萌動征服大山的歹心腸,只會滋生敬畏大山的感恩戴德。偏是有老外結(jié)伙來登山,比登權(quán)位還興致。多難的貢嘎登山活動,遇難死亡率是登頂成功率的百分之九十,讓當?shù)匾娮C登山的搬運隊、援助員們目睹后,心顫。其悲烈無疑屬于警世的象征。
康人深諳天與人和諧的善妙取向,只是懂得朝山祭山傳山,哪懂得登山。踩踏雪山于足下,大不恭敬。征服自然,實現(xiàn)自己,算是哪門子功德。時尚的人們,與大山保持著某種距離感,佇立在滿含著西嶺千秋冰雪的窗前,當空遠眺。貢嘎,顯化在天際,似云帶迤邐,似虹光飄渺,丁點不覺有啥凌厲。人就嘆:橫空一脈微如縷,誰信此身欲立重宵九。本來世人是熟悉‘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這格言般詩句的。然而康人有話:正因身在此山中,方解貢嘎真山性。不僅如此,山性還平和地感召著人性,無妄無怠,地久天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