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4年04月26日
◎李左人
待三位頭人說完,趙元福把各部落各村報的數(shù)字加了一遍,說:“木汝娃共搶去扎壩牛936頭,羊187只,豬54頭?!?/span>
卓泥、俄疊、扎沱都有村長拿著佛珠,根據(jù)各村所報數(shù)字掐記相應顆數(shù),如撥拉算盤珠。他們彼此核對了一下,點頭說:“沒錯?!?/span>
單戈熱登急忙申辯:“你們的牛羊是尤齙牙十三兄弟、龍燈壩降措搶的。木汝有個娃子也叫降措,偷了我的寶馬,投奔土匪,早被攆出部落,怎么能算到我頭上!實際上紅軍走后,各縣匪人多多,這縣搶那縣這鄉(xiāng)搶那鄉(xiāng)是常有的事,怎么都算到木汝頭上?說木汝娃搶了你們成百上千的牛羊,你們?nèi)ニ?,查出是誰人所搶,藏于何處,拿出證據(jù)來。不然,即使一牛一羊也不能賠償!”
扎壩三頭人則強調(diào)降措就是木汝娃,與你無關那為啥專搶扎壩不搶你木汝?還有村長起來作證,說親眼看見降措帶路搶劫,或說某次木汝的某人搶牛,把牧民的藏狗砍死了。雙方各執(zhí)一詞,大聲爭吵,互不相讓。
胡仁濟不動聲色,似聽非聽,舒舒服服摳著腳丫。
格桑說:“烏鴉洗不白,石頭煮不爛,事實擺在這里。”他命管家彭措把一個包袱放在胡仁濟面前?!皻⒘巳司鸵媒鹱影讶似た诖b滿,木汝十三兄弟殺了我扎沱娃巴登的大哥,這是血衣!”
胡仁濟嫌臟,皺著眉,急忙揮手讓他拿開。
卓泥、俄疊的村長也紛紛出示證據(jù),報出被殺被打傷者某某村多少,某某寨多少,三個部落合計死8人傷10人。單戈熱登概不承認。
爭來吵去,不覺夜已三更。胡仁濟煙癮發(fā)了,鼻涕眼淚一齊流。使女央宗帶著仆人送來夜宵,胡仁濟先讓扎西旺吉帶他去煙榻。
單戈熱登愁眉苦臉不斷嘆息,勉強吃了半碗酸菜面塊,便全身僵硬地坐在氈子上發(fā)呆。
胡仁濟吃完夜宵,收起狀子,打個哈欠,宣布道:“雞叫兩遍了,明上午再說吧!”他做好打持久戰(zhàn)的準備,不著急。
第二天吃過早飯,繼續(xù)開會。胡仁濟剛剛坐下,扎壩三頭人一齊下跪:“青天大老爺,請為扎巴百姓做主,讓木汝部落賠償命價!”
道孚、瞻化一帶的習俗規(guī)矩就是殺人不償命,但須要賠償命價。此種命價,由全寨分擔,而不是只由兇家出。命價的標準依死者的身份和調(diào)解人的傾向而不同,高低之間可能相差一兩倍到十來倍。死者是土司、頭人,肯定賠得多,要用金子把人皮口袋裝滿;殺了娃子賠得最少,還不如打死一頭藏狗。調(diào)解人傾向行兇者,賠償就定得低,而要衛(wèi)護死者一方,則把命價定高。
“請起,請起,三位本布坐下說話。”胡仁濟睨視眾人,緩緩說道:“依內(nèi)地法律,兇手是必須抵命的,但有違康地習俗,而且人死不能復生,就是打贏官司也于事無補,還是尊重你們的意愿賠償命價,以求和解。被害8人都是普通農(nóng)牧民,身價自然比頭人、商人要低。參照我五月份處理玉科部落殺死朱倭村民7人的案例,讓汪洛頭人賠了命價4秤,罰款500元,就按此標準賠償吧?!?/span>
扎壩三個頭人點頭認可,撥拉佛珠的村長們立即掐著珠子,進行運算。
胡仁濟小九九算得又快又精,沒等村長們掐算出結(jié)果,他已心算完畢:“朱倭案殺死7人賠命價4秤,一秤銀子折合160個藏洋,平均給每人賠91塊。木汝殺死8個扎巴娃,應賠命價728個藏洋,罰款568元。交現(xiàn)金肯定有困難,還是以器物、牲畜作抵吧?!?/span>
所謂以器物、牲畜作抵,就是把銅器、牛馬折合現(xiàn)金抵錢。值二元的銅瓢,可折價八九元,實際到手的賠償不多,但得到一種心理的補償。
一位村長單腿跪立,雙手捧著佛珠說:“縣長大人,我算的是應給每個死者賠91.4元,木汝殺了8個扎巴娃,總共應賠命價731個藏洋?!?/span>
“我沒算錯,只是掐去了尾數(shù)。斤斤計較!”胡仁濟笑不是罵也不是。
接下來,胡仁濟與雙方商議交幾成現(xiàn)金、幾成牛馬、幾成銅器。在定下來之后,再議馬一匹抵若干元,牛一匹抵若干元,明火槍一支抵若干元,藏刀一把抵若干元,鍋一口抵若干元,馬牛又分公母、辨口齒……算來算去,討價還價,不僅單戈熱登被算糊涂了,連管家帕卓也忘了從大處著眼認定事件本身的真?zhèn)?,而只在牛羊鍋瓢具體折價和付多少現(xiàn)金上爭高論低。
不覺日過中天,早已過了吃午飯的時候,胡仁濟快刀斬亂麻,宣布:“我們算大賬,尾數(shù)都舍去。木汝共賠償扎壩牛930頭,羊180只,豬50只。賠命價700塊,受傷者不賠銀價,由部落內(nèi)部在命價里抽出一成作為補償。另罰款500元,直接交到縣政府。就這么定了,散會!”
雙方豎起耳朵聽完裁定,扎巴人面帶喜色,木汝娃氣得臉色鐵青。
單戈站起來說道:“木汝保長單戈熱登不服,請俄疊本地寺廟第冗寺的喇嘛打卦斷決!”
“你把我這個縣太爺擱哪兒吶?我熬更守夜苦口婆心給你們調(diào)解說和,聽你們蠻話三背兜、背兜三蠻話,耳朵都起繭了。現(xiàn)在倒好,要去請什么喇嘛打卦斷事,沒門兒!”胡仁濟拉下臉呵斥,一副官老爺作派?!敖裉毂究h長的裁斷,即為最終判決。必須在10日之內(nèi)交款,否則拿你試問!”
帕卓和木汝甲長們咚地跪倒在地,磕頭喊冤:“縣長大人,冤枉呀!”
單戈也單腿跪下說:“大人明察秋毫,那些殺人搶劫的事多不是木汝娃干的,請把和木汝無關的案子分開,否則不說砍頭,就是砍腰也不能遵從照辦!”
“反了吧你們!”胡仁濟大怒,用力把煙頭砸到地上,火星亂跳。
木汝娃頓時收聲,卻把頭昂起來。單戈熱登站起身,木汝娃們也紛紛站起,眼睛齊刷刷盯著胡仁濟,眼神大膽無忌,咄咄逼人,手指搭在腰間掛著的藏刀柄上,一副決死相拼的架勢。人高馬大七八條彪形大漢,黑森森立著,沉默著,像一堵冰冷的墻,讓人發(fā)怵。
鮮水河峽谷有俗諺云“扎巴娃會說,木汝娃善打”,木汝娃說不贏會動武,天不怕,地不怕,恃強藐法,方圓百里沒人敢招惹。胡仁濟心里發(fā)怵,擔心逼狠了這群亡命徒耍橫斗狠動起刀槍來,他、趙元福、馬龍三個人絕不是對手,而扎壩的頭人、村長包括格桑也不敢出手相救。
馬龍悄悄把扛在肩上的漢陽造放下來,大背在背后。
“不管怎么說,降措是地道的木汝娃,你怎么脫得了干系?”胡仁濟端起茶碗喝一口水,差點嗆著,咳了一下。“凡是降措和木汝娃殺死的人,及被搶去的牛羊財物,由木汝賠償。其他不能確認的搶劫指控,一筆勾銷!”
胡仁濟這個表態(tài),看似公正,實則含混。他不具體認定哪筆案子該賠,哪些與木汝無關,讓他們按自己的想法去確定,結(jié)果雙方都接受了。
“多謝大人開恩!”單戈攤開雙手鞠躬致意。“今年木汝跟扎壩一樣遭到大旱,莊稼無收,牛羊死亡過半,無法交付命價和罰款,請求寬免!”
“你不要得寸進尺,我不可能寬大無邊,一再遷就。要想寬免命價和賠償,問問在座的扎巴娃答不答應?”
“休想!”格桑、格絨珠杰和扎壩的村長20多人刷地站起身來。
雙方怒目相向,劍拔弩張。畢竟扎巴娃人多勢眾,木汝娃不僅人少,還踩在扎壩地皮上,真動起手來,他們很難脫身,于是把手從刀柄上放下來。
“都給我坐下!”胡仁濟松了一口氣。“命價必須得給,搶劫的牛羊一定要賠。就是我剛才宣布的標準,鐵板釘釘,一錘定音!交付的時間可以推到秋收結(jié)束之后。我回巴里再向鐘特派員請示,要道孚駐軍羅營長派兵剿匪。一旦消滅十三兄弟,追回財產(chǎn)牛羊,就扣除木汝相應的賠償。我先說在這里,剿匪成功,一定兌現(xiàn)!”
胡仁濟的許諾盡管是空頭支票,木汝娃和扎巴娃聽著都很高興,會場氣氛立即緩和,仿佛一道陽光照進廳堂,一下子亮堂起來了。胡仁濟趕緊宣布:“看來沒有異議了,馬上畫押按手印。調(diào)解到此結(jié)束。散會!”
他把一直掛在口頭上的“審理木汝娃搶劫案”,改口說成“調(diào)解”,扎巴娃全沒在意,單戈熱登倒注意了,但并未消解心頭的怨忿,因為這一杠子實在敲得太狠,讓木汝部落幾乎喪失全部家財和所有牛羊,徹底破產(chǎn)。
扎西旺吉盛情挽留胡縣長吃午飯,以表謝忱,胡仁濟卻想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立馬啟程。他雖然知道康人甚重然諾,一經(jīng)達成協(xié)議,以往血債就一筆勾銷,不會反悔,但他信不過單戈熱登,害怕木汝娃收拾他。
果然,單戈帶著甲長、土兵走出俄疊寨門,便朝天連放三槍,“哦——嗬嗬嗦——!”長聲吆吆吼著,呼嘯而去。
胡仁濟和趙元福、馬龍已來到鮮水河邊,聽見槍響,急忙加鞭趕馬,恨不得馬上回到巴里。
單戈熱登帶著隨從一溜煙跑到嘎山,才勒住馬??纯从沂帜粗割^上的印泥,噗地吐上口水,在衣襟上擦掉,氣喘吁吁地罵道:“假公濟私,公報私仇,你不得好死!”
管家帕卓說:“老爺,就恁樣算了?”
“我頂著經(jīng)書發(fā)了誓,不能反悔。凡是我們搶了的,認賠認罰?!?/span>
“這么多牲畜,這么多命價、罰款,咋個賠得出來?”
“云吹跑了藍天在,水流走了石頭在。等漢官一走,我要卓泥、俄疊、扎沱把吃進去的連同腸腸肚肚都給我吐出來!”
胡仁濟想報復18年前與單戈熱登個人的仇怨,借機重懲重罰,打壓木汝,而木汝只能通過搶劫來賠償,結(jié)果是賠付越多,受損越重,越要搶劫,由此鑄成一個惡性循環(huán)的怪圈:搶劫——賠償——再搶。鐘秋果要胡仁濟調(diào)解糾紛,沒料想,結(jié)沒解開,還給攪和成一個死結(jié)。
胡仁濟回到雅卓官寨,早已饑腸轆轆,顧不得漱洗直接到飯?zhí)贸酝盹垺?/span>
鐘秋果邊吃邊聽匯報,胡仁濟狼吞虎咽,說話嘟嘟囔囔,含含糊糊。鐘秋果對具體的賠償數(shù)字聽得不很清楚,也沒太在意,反正縣里的事情你自己擺平就行。想到后天要開賑災會,便建議明天去莫洛村視察。
胡仁濟感到詫異,問:“開會跟去莫洛村有什么關系?”
“社會學常識提醒我,必須到下面調(diào)查災情,開會才有發(fā)言權(quán)?!?/span>
“那就把小趙和馬龍留下,負責催收戶口登記冊——見面會上布置的任務只有雅卓和各底完成了?!?/span>
鐘秋果說:“行!”
馮扎西那天離開扎沱官寨并未走遠,一直在靠近俄疊的村寨游轉(zhuǎn),打聽桑姆的消息。昨日傍晚,他尾隨胡仁濟一行來到俄疊,今上午便在官寨門前核桃樹下擺攤。終于從守門土兵那里打聽到胡縣長已發(fā)令捉拿仁清明措,要幫扎西旺吉追回財物,便暗暗發(fā)誓,一定要搶在辦事處前面找到仁清明措和桑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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