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4年04月12日
◎洼西
1
那年月,碩曲人一生最熟悉的世界,就是碩曲河谷。當然,走馱子的人除外,至少,他們見識過碩曲河流進牦牛江的樣子。阿尼嘎就是其中一位。他說那情形,就像一個淘氣的孩子被母親夾在腋下帶走。
那天,九歲的翁青和五十歲的阿尼嘎并排坐在色爾寨前的珊瑚坡上,俯瞰谷底的碩曲河。翁青被阿尼嘎的話鎮(zhèn)住了。
他對牦牛江有了最初的想象:幾百上千頭牦牛一起往前。但他想不明白那會是怎樣的場景——英勇的沖鋒?暴戾的踐踏?蒼涼的流淌?快樂的奔涌?
當然,翁青不太愿意接受碩曲河在看不見的地方被另一條河流征服的事實。在他看來,碩曲河的壯闊已是極致的壯闊,春夏秋冬,它都主宰著河谷的情緒,那些溪流,那些冷熱泉,那些霜雪雨露,都是它的孩子,它的子民。
這時,阿尼嘎說:“這世上所有河流的歸宿都是大海?!?/span>
在此之前,大海在翁青的生活里只是一個詞,有時是人名,有時出現(xiàn)在大人們的賭咒發(fā)誓中。
翁青問:“大海什么樣?”
阿尼嘎說:“聽人說,大海,就像鋪在地上的天空?!?/span>
翁青抬頭看晴空。這是一個很好的比喻,把大海的廣袤、深邃與悠遠都送到了翁青的視野里。
趁阿尼嘎吸鼻煙的工夫,翁青把目光從天空轉(zhuǎn)向碧綠的碩曲河?,F(xiàn)在,它在他心目中,是個奔赴遠方的浪子了。河谷、寨子、炊煙、麥田、桃花、垂柳,都不值得它留戀。突然,翁青冒出一個想法——追隨碩曲河的腳步,抵達牦牛江,抵達大海,抵達天空般的廣袤、深邃與悠遠。這念頭一經(jīng)冒出,就再也摁不回去了,一顆流浪的種子,就此埋進心底。
阿尼嘎摸摸翁青的頭,“我像你這歲數(shù)的時候,就想,這日夜奔騰的河水,總有一天會流干。如今,看了它大半輩子,我都快老了,它依然年輕?!?/span>
翁青有些聽不懂他的話了。一陣微風吹過,插在瑪尼堆上的經(jīng)幡在身后噼啪作響。阿尼嘎又說了一句更讓翁青摸不著頭腦的話。他說:“每個人的生命里,都有一條屬于自己的河流?!?/span>
說著,他掏出氆氌手帕捂住鼻子。隨著響亮的噴氣聲,他把混合著煙粉的鼻涕擤在手帕里。
多年以后,回憶和阿尼嘎的那次交談,翁青還能把他那些令人費解的話一字不差地想起來。在他記憶里,父親多登從沒說過那樣令他印象深刻的話。他不懷疑父親對自己的愛,真希望那番話是由父親講給自己的。但這是奢望了。
父親對于翁青來說,幾乎像個陌生人。從他記事起,父親總是行色匆匆,不是剛從某個遙遠的地方回來,就是又要啟程遠行。他和阿尼嘎是好朋友,都是幫人走馱子的窮漢子。父親的最后一趟馱子,就是和阿尼嘎一起為尼賽頭人走的。那趟馱子,父親沒能回來,把命丟在了一個叫作塔朗的地方。
阿尼嘎說父親死于突發(fā)的瘧疾,由于路途遙遠無法帶回遺體,只好將他埋在了塔朗。帶回那個不幸的消息時,翁青看見他的目光有些游離。母親的表現(xiàn)也很怪異,悲慟之余,沒有一句詰問或質(zhì)疑。父親的遺物除了幾十藏洋的積蓄,就只有一把龍紋鞘的銀刀。
那趟回來,阿尼嘎有一年多沒出遠門。
2
翁青十九歲那年初夏,母親病故。
色爾寨的年輕男人們輪流背著母親的遺體,沿著青稞地間的小路走向碩曲河。他們不讓翁青去,說有親人在場,死者不能安心上路。翁青和阿尼嘎又坐到了珊瑚坡上。青稞地間的小路是寨子里一茬茬故人最后的旅途,接納他們的,是碩曲河。碩曲河的濤聲在輕風中時大時小。一地青翠間,男人們的身影像一群螞蟻,而裝在山桃木背簍里的母親,像螞蟻們運送的食物。
翁青心里說:天上見,親愛的母親。恍惚中,一個聲音在頭頂回旋:天堂見,親愛的孩子。是母親的聲音!她還在色爾寨,沒有走遠。碩曲河會把她的軀體帶向大海,而她的靈魂,會去另一個地方。
翁青對阿尼嘎說:“沒有母親的地方,我不想待下去了。”
阿尼嘎沒搭話。也許在他聽來,這還是自言自語。
翁青提高嗓門:“我想離開色爾寨?!?/span>
翁青并不用看阿尼嘎,因為這珊瑚坡上,就只有他們倆。阿尼嘎咳嗽一聲,從懷里掏出黃牛角鼻煙壺,往左手拇指蓋上磕出一小撮煙粉,右手擋住風,小心地送到鼻孔前一氣吸完。他張著嘴等待一個噴嚏,等來的卻是一個哈欠。他從身旁的崖石上摳起一坨干透的烏鴉糞,說:“這是吃了多少鵲梅果呀,這么黑!”
翁青說:“阿尼嘎,把我引見給尼賽頭人吧,我想走一趟馱子?!?/span>
阿尼嘎張大了嘴巴,“你父親就是走馱子時死的,你還想去?”
“我想把父親的骨殖帶回來。”
“就是帶回來,不也得倒進碩曲河?”
“那不一樣!”
良久,阿尼嘎才吭聲:“好吧!”
一朵白得耀眼的云飄到對面山頂,云影投在山腰飄著藍靄的層林上。色爾寨男人們從河邊回到青稞地頭,在一方草地上圍坐下來,把一壺青稞酒遞來遞去地喝。翁青知道他們已經(jīng)把母親交給了碩曲河。他很感激他們不帶自己去送葬,因為他不知道如何在人前表現(xiàn)永別的悲傷。
3
尼賽頭人住在離色爾寨二三十里路的尼賽寨,四面環(huán)山,一條水花四濺的山溪從寨前一座孤獨的伸臂木橋下流過。岸邊的灘涂中,開著些金色的綠絨蒿。頭人官樓聳立于寨子正中,怪柳枝堆砌的頂墻涂著和河谷最大的寺廟桑坡嶺寺一樣的朱砂,在高低錯落的土樓間顯得醒目而高貴。
牽馬走到木橋前,翁青放緩了腳步。他是第一次來尼賽寨,但眼前的景象卻都那么熟悉,像是在此生活過,也像在一個久遠的夢里游歷過。阿尼嘎從身后催道:“小子,走吧,不用怕?!?/span>
阿尼嘎不知道此刻的翁青并不懼怕什么,如果說有一絲忐忑,也源于這詭異的似曾相識的感覺。
從木橋到尼賽頭人官樓,要經(jīng)過一片青稞地,地里的青稞穗還未滿漿,幾位埋頭農(nóng)作的婦人聽見馬鈴鐺,手里抓著連根拔除的稗苗從麥浪間直起身來。
過了青稞地,便是直通官樓的小巷,泥地上重疊著許多曬干的牛馬蹄印,兩側(cè)生長著一簇簇蕁麻和白蓮蒿。路遇的尼賽寨人大都認識阿尼嘎,有的還停下腳步和他寒暄幾句,眼睛卻都來脧翁青。一位黑瘦漢子指著翁青問阿尼嘎:“多登的兒子吧?”
阿尼嘎:“是的。”
“我就說嘛,這孩子像是用多登做模子打出來的擦擦(泥塑)?!?/span>
離官樓還有一段距離,阿尼嘎說:“尼賽寨其實像個兵營,寨里的幾十號男人,都是為頭人走馱子的兵?!?/span>
這事翁青早有耳聞,并不意外。他還聽說尼賽頭人槍法奇準,官樓院里的核桃樹每年結(jié)的果都會被他練習槍法打得一顆不剩。當然他不太相信,他覺得就算貴為頭人,也不會舍得浪費那么多子彈。
翁青問:“走馱子的人都有槍嗎?”
阿尼嘎說:“自己有槍的就那么幾個。沒槍的,走馱子時從頭人那領(lǐng),回來后又交回。”
“我父親不會是死于槍下的吧?”翁青走在前面,不經(jīng)意似的問。
身后,阿尼嘎的馬鈴鐺不響了。翁青知道他站住了,正盯著自己的后腦勺。半晌,阿尼嘎才跟上來說:“小子,你胡想些啥呀?”
翁青轉(zhuǎn)過頭,盯住他的眼睛,“我為什么不能這樣想?”
在官樓前的巷子里,他們牽著馬站下來對視,陽光把人和馬的影子斜投于地。寨子外的林子里,鳥鳴交迭。
翁青想起,母親病重時他和母親在院子里的交談。
“一想到你父親病死塔朗成了他鄉(xiāng)野鬼,我的心尖兒就發(fā)顫!”
“您從沒懷疑過阿尼嘎的話?”
母親臉色一變,“不要亂猜疑,小心惹上禍端。你還是個孩子呢,至少,在我活著的時候,我希望你平平安安。”
“假如父親是冤死的,我們不得討個說法?”
母親沉默許久,眼中蓄起淚水,“孩子,我也守不了你幾天了,等我閉了眼睛,這些事你都自己做主吧!誰叫你是個男人呢?說實話,你父親從來不顧家,他對不起咱母子。”
“不管怎么說,我身上流的是他的血?!?/span>
母親臉上浮起欣慰,“我很高興你如此有血性。不過,你必須保護好自己肩頭的生命之燈,燈一熄,什么都白搭。阿尼嘎也許隱瞞了什么,但我相信,他不會害你父親?!?/span>
翁青眼睛發(fā)潮,“您不用操心,我知道怎么做。”
母親點點頭,閉上眼睛,輕哼著度母經(jīng)睡著了。從那天到過世,她再也沒提起過父親,似乎腦海中關(guān)于父親的部分先她而死了。而翁青心里,卻壓上了塊石頭,稍一觸動,都會硌痛神經(jīng)。
翁青對阿尼嘎說:“走吧,我說著玩呢,您別想多了!”
尼賽頭人的官樓聳立在眼前,翁青想,或許,那個關(guān)于父親的謎底,就在這官樓的某個角落等候著自己。他又想,也可能,阿尼嘎曾經(jīng)告訴自己和母親的話,補上一些細節(jié),就是全部真相。不管如何,今天要做的,就是找到和面對它,哪怕自己身份低微,也不能在從未謀面的尼賽頭人面前丟了尊嚴。
官樓寬大的院子里,尼賽頭人頭戴圓盤禮帽,身披羔皮袍子,墊著一條黃底藍紋的印度地毯,坐在馬廄前那株傳說中的核桃樹下??匆娝麄?,他發(fā)出一串爽朗的笑,大聲說:“剛才有兩只喜鵲在樹上鼓噪,我估摸著會有貴客登門,原來是你們來了!”
翁青抬頭看核桃樹,喜鵲自然是不見了,綠蔭中傳出幾聲麻雀啾鳴,三五一串的青果子在交疊的枝葉間若隱若現(xiàn)。
阿尼嘎幾步走過去,半蹲在尼賽頭人身邊說:“阿則(大哥)說笑了,我們算哪門子貴客?怎么,您身體欠安?”
尼賽頭人用手摸摸額頭,說:“感冒一直沒好,受不得涼。這不,大熱天也得披著羔皮袍子?!?/span>
握住翁青的手時,頭人慢慢收起笑意,長而稀疏的眉毛下,凌厲的目光令人發(fā)怵。雖然頭人是坐著的,但翁青覺得自己正被一只微張雙翅隨時準備撲獵的鷹俯視。
阿尼嘎說:“阿則,他是色爾寨多登的獨子,叫翁青?!?/span>
頭人示意阿尼嘎在身邊坐下,說:“不用你介紹,一進門我就看出來了。”
提到父親,翁青感覺心底有些發(fā)慌。他定定神,學著阿尼嘎的口氣說:“阿則,我想知道我父親到底是怎么死的。您可以告訴我嗎?”
尼賽頭人轉(zhuǎn)頭看看阿尼嘎,笑道:“瞧啊,這小子不僅長得像多登,說話的口吻都一樣。這么多年了,你還沒告訴他多登怎么死的嗎?”
阿尼嘎白了翁青一眼,說:“我早告訴他了。阿則,您別怪罪,這孩子第一次見您,緊張了,沒把話說清楚。他讓我?guī)麃?,是想請求您準許他跟我們走一趟馱子,好把多登的骨殖帶回來?!?/span>
“我看他并不緊張。不過,我不會怪罪,我就喜歡直性子!”頭人撐著阿尼嘎的肩頭站起來,慢騰騰伸伸懶腰,說:“時間真是一匹快馬,我們這些老家伙就快駕馭不動了,年輕人都急著要接我們手中的韁繩了?!?/span>
翁青這才發(fā)現(xiàn)頭人是個瘦高個兒。為避開垂下來的核桃枝,他不得不摘下禮帽,露出花白的頭頂。他沒有回答翁青的問題。但翁青反而不著急了。他也感到奇怪,從和頭人搭上話那一刻起,心里的石頭就不再硌人了。
頭人說:“我累了,得去躺一躺?!?/span>
阿尼嘎邊攙扶他往官樓里走,邊對翁青說:“你在這里等著?!?/span>
剛要進官樓里門,尼賽頭人轉(zhuǎn)身沖翁青說:“你小子挺有種,見我第一面就問出一句有天大干系的話。這樣吧,過些日子跟我們走一趟馱子,自己去尋找你要的答案。”他指指阿尼嘎,“我們沒有,也不會害你父親,否則,你今天哪還有機會站在這里?”
從這話里,翁青聞到了一絲血腥。這更讓他確信,父親之死,絕不會是一個簡單的故事。
等了約莫半個時辰,阿尼嘎出來了。尼賽頭人沒留他們吃飯,也沒讓他們住下來。阿尼嘎似乎習慣了頭人的待客之道,看起來毫無怨氣。離開尼賽寨,他們過了伸臂橋才上馬。日頭快要落了,森林、溪流、青稞地和尼賽寨都被夢幻般的夕照所籠罩。
上了馬背,阿尼嘎冷不丁發(fā)問:“小子,你問頭人的話,為什么早些年不問我?”
翁青沒回頭,“您能說的,不都說過了嗎?”
小路在溪流拐彎的地方轉(zhuǎn)進一片白樺林。天色近晚,馬鈴鐺打破了林子里的靜謐,不時驚飛樹上已經(jīng)安歇的鳥兒。林子深處傳來一聲噪鵑啼鳴,突兀而清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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