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3年12月19日
◎嘎子
半夜里,苗二把我打醒,說今天一定要起早點。天不亮,寨里的人都要去給洛熱送葬。
甲嘎坐在鋪上,哈欠連天。他甩甩頭,想把頭甩清醒些,可還是哈欠連天。他問:“外面冷不冷?”苗二說:“好像在飄雨?!彼憔肴轁M面地縮進熱烘烘的被窩。
苗二拉著我出了門。
夜風夾著雨滴,扇在臉上很冷。寨里人都縮著脖子,朝洛熱家走去。沒有人說笑,沒有人唱歌,人人都是一臉的黑氣,肅穆極了。苗二說:“這個日子,連走路都必須把腳步放輕,不然就是對死者的不敬?!?/span>
我們又碰上了格桑拉姆和達瓦拉姆,她們說坎珠拉姆昨晚一直屙肚子,痛在床上起不來。
苗二說:“天,真的遇上了。甲嘎迷戀熱被窩,坎珠拉姆便患病,真該把他倆湊成一對?!?/span>
格桑拉姆擂了他一拳,說:“把你臭嘴管好,這時候還說笑話?!?/span>
我捂住嘴想笑,卻不敢笑出來。
達瓦拉姆的手叼住了我的手,她埋怨說:“怎么好幾天都沒見你的影子?”
我說:“我去阿嘎那兒幫忙去了?!?/span>
她沒說什么了,把我的手抓得很緊。我能感覺出,她對這個日子是恐懼的,她生怕自己一松手,我就會跟隨洛熱去了。
我說:“你松開手好不好,看看格桑拉姆她們都在看我們呢?!?/span>
她沒松手,低聲說:“我有些怕。”
洛熱家門前吊著個大陶罐,達瓦拉姆說,那陶罐裝著遠去的靈魂,在它周圍不許高聲說話,不許很重地踏響腳步,靈魂才能安安靜靜地躺在里面,不受外界干撓。
我們進了門,輕手輕腳地上了獨木梯,院子里坐滿了人,默默地吞食死者家中賞的土巴。達瓦拉姆給我舀了一碗,說每個來送葬的人都得吃。那是牛肉沫和糌粑面、大米、人參果煮的稀粥。達瓦拉姆看著我猶豫不決的樣子,說:“吃吧,挺好吃的?!?/span>
我嘗了一口,的確好吃。達瓦拉姆說,能嘗出美味來的,說明他是真心來送葬的人,會得到死者靈魂的祝福。我?guī)卓诎淹胫械闹嗪葌€精光,達瓦拉姆滿意地接過碗。周圍看我喝粥的人都對我伸了伸拇指,說我是好樣的。
屋內(nèi)讓好幾盞酥油燈照得明晃晃的,側(cè)臥在卡墊上的洛熱,身子赤裸,頭蜷縮在兩膝內(nèi),好像胎兒的模樣。喇嘛在旁邊誦讀長條子經(jīng)書,有人把一條一條的哈達放在洛熱的尸體旁,他的周圍有一圈倒扣的木碗和瓷碗,那是告訴他,人間已沒有他吃的飯了,他應該毫不猶豫,沒一絲牽掛地走向天界。
我問達瓦拉姆:“你懂這些風俗?”
她說:“你忘了,我是甘孜人。我給爺爺送過葬?!?/span>
在屋內(nèi),我看見阿嘎正小心地給一盞盞酥油燈添油,他沒理我,在我身邊晃來晃去,好像不認識我。達瓦拉姆說,阿嘎是洛熱的靈魂的引路人,他正專心地為死者指明前行的方向,這時候,他任何人都不認識。
我沒看見苗二。我與達瓦拉姆進了屋子后,他就不見了。問正在安慰曲珍阿意的格桑拉姆,她也不知道。
曲珍阿意說:“翁姆說她肚子痛,他去照顧翁姆去了。”
我在心里暗罵這家伙混蛋,這時候還去調(diào)情,簡直是趁危打劫。我真怕格桑拉姆會發(fā)瘋,格桑拉姆把手一甩,像扔掉一件她討厭的東西,說:“我早就不認識他是誰了?!?/span>
天邊透出了一絲光亮。好像正沉在甜夢中的夜空突然被什么東西驚醒,睜開惺忪的眼睛,還帶著夢的味道。雨停了,霧還很濃,在田野上桑煙似的飄散開來,夜與白晝的交接處便變得朦朧了。曲珍阿意吆喝一聲,把地上倒扣的碗拾起來,用力摔得粉碎。阿嘎和喇嘛們的誦經(jīng)聲像一首悲傷的歌,在屋內(nèi)高高低低地響起來。
出殯的隊伍就在這個時候出發(fā)了。
達瓦拉姆拉著我,跟在緩緩移動的隊伍后面。苗二說,他想陪陪悲傷的翁姆,他不想去了。達瓦拉姆悄聲對我說:“苗二是狼,又看上新的獵物了。”我說:“是翁姆看上他了。”達瓦拉姆說:“他得小心點,陳達吉可不是個好惹的人。”
人行在蒙蒙細雨中,好像那不是雨,是粘稠的泥漿,人是在泥漿里掙扎,用盡了力氣卻行得仍然很慢。早晨的風穿透了骨頭,盡管遠處雪峰頂尖處已染上了陽光的金色,寒冷仍然在骨縫中鉆,把裸露的肌膚凍得麻木。
沒有人說話,連咳嗽的聲音都是輕輕的,生怕驚跑了什么。按送葬的規(guī)矩,走在最后的人把洛熱生前用過的掃帚、腰帶、皮靴等,扔到十字路口,那是告訴還沒走遠的靈魂,人間再沒有他留戀的任何東西了。
聽見達曲河湍急的水流聲了,送葬的隊伍才走快了些,泥濘和積水在靴底劈劈叭叭地響,人們的吆喝聲高高低低地傳遞著,抬起頭,一抹藍得發(fā)亮的桑煙從達曲河岸裊裊升騰,像一張悲傷的飄帶,在空中蕩來蕩去招示著什么。前面的背尸人嗨地喝叫了一聲,洛熱的尸體放在了一個巨大的石臺上。
這石臺讓我的心顫抖了許久,我大張著驚愕的嘴說不出話來。達瓦拉姆叫了我好幾聲,我也一無所知。她生氣了,推了我一下,對著我的臉吼:“你看傻了?叫你理也不理?!?(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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