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3年12月08日
◎章銅勝
看中國畫,我們喜歡看畫中山水的意境、草木的精神,或者是被寄予某種精神的事和物,是不大能看到畫中人的,不知道在畫者的心中,人是不應(yīng)該被表達(dá),或者是不屑于去描畫人的。中國畫喜歡濃縮和抽出一些意境和思想,這是畫者要表達(dá)的深度和高度,仿佛只有這樣,這幅畫才有意義。即使是畫中有人,他們的肖像也是模糊的,或者說相似度是很高的,那些畫中人沒有個性,也沒有明顯的,讓人一眼就能記住的特征。鐘馗的造型照例夸張怪誕,畫中仕女無一例外的弱不禁風(fēng),文人無非是弈棋吟嘯對飲,掛在中堂的祖宗畫像也總是慈祥和藹可親的模樣。我也覺得很奇怪,為什么會這樣呢,人的肖像,就應(yīng)該是模糊的嗎。
蔣勛坐在佛羅倫薩的亞諾河畔,思考著一個文明,一個文化,寫下了《叫做亞諾的河流》,“我坐在那條河邊想,在我們的文化里,人一直是面目模糊的,也很少去思考人的意義和價值?!蔽乙苍谙?,人的面目模糊,真的就是我們的文明和文化造成的嗎?好像難以找到正確的答案,又仿佛答案是那樣的顯而易見。
這幾年喜歡讀史書,每年冬天,都會集中一段時間去讀史。我無法厘清很多歷史的真相,也難以去追尋一些史事背后的深意,但每讀到戰(zhàn)爭時,心里總有一種莫名的隱痛,總能感覺到文字里面所隱藏的殘酷與血腥。陳陶的《隴西行四首·其二》中“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里人”,讀來已讓人傷心,而史書中那些冷漠的字眼,讀來遠(yuǎn)比描寫戰(zhàn)事的邊塞詩更讓人不寒而栗。那些人的面目,隱藏在戰(zhàn)事的背后,隱藏在數(shù)字之中,不只是模糊,甚至可以說,在歷史中他們是沒有面目的,誰還會記得一名戰(zhàn)死沙場的戰(zhàn)士,或是將軍的模樣。
豐子愷漫畫中的人物,多是沒有面目,或是面目模糊的,我們只能從畫中人的衣物上去作判斷。我很喜歡豐子愷的畫,畫中的寥寥數(shù)筆,只言片語,總能很準(zhǔn)確地傳達(dá)某種思考,或是意境,讓人格外喜歡。董橋收藏豐子愷的畫作不多,一幅立軸《春日雙蝶》,一張扇面畫,畫的是一家人家在家門前掃地備茶,扇面上題著“今朝風(fēng)日好,或恐有人來”。董橋的朋友英國人泰倫斯來看畫,他看到《春日雙蝶》后說,這幅畫平淡樸實得教人“想家”,而他靜靜地看了好久那幅扇面畫,眼眶里竟泛起薄薄一層淚影,說豐先生的畫帶著一種“愛心”。豐子愷畫中人物的肖像是模糊,有的甚至只是一個空臉,可畫作傳達(dá)的卻是一個我們都可以讀懂的情與愛。模糊的肖像,有時并不模糊難辨,我們從模糊的肖像里一樣可以讀懂一些東西,讓我們銘記,或是感動。
我們關(guān)于別人肖像的記憶,始終都是模糊的。讀書的時候,特別喜歡足球,從訂閱的足球雜志上,將中頁大幅球員的海報小心地揭下來,貼在床邊,看著他們在球場上矯健的身姿,臉上堅毅的表情,特別喜歡。日日與之相對,對于他們的肖像,曾經(jīng)那樣熟悉。可是這么多年過去了,雖然還喜歡足球,但已經(jīng)很少有時間去看比賽的直播了,也很少去關(guān)注球員了,以前喜歡過的球員,他們的肖像在腦海里也漸漸變得模糊起來,曾經(jīng)那樣癡迷的年代早已過去,就像退潮后的海灘,已經(jīng)被時間的潮汐沖洗得干干凈凈。
人的肖像,是會變的。在畢業(yè)25年的同學(xué)聚會上,有些同學(xué),我已經(jīng)認(rèn)不出來了,他的模樣和我對他的記憶相去太遠(yuǎn),曾經(jīng)記憶深刻的一顰一笑,好像在時光中消失了一樣,再一提示,仿佛又找到了其中一些關(guān)聯(lián)的地方,真的是造化弄人。歲月,也會模糊我們自己,更何況我們以之示人的肖像呢。或者說,我們的肖像本就在時光中不斷模糊著自己原有的樣子。如此,我們的肖像是否模糊,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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