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3年11月03日
◎小渡
一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禮成，送入洞房！”
當(dāng)主婚人高亢的聲音落下時，人們喧鬧著，簇擁著新郎、新娘進入紅色的新房。坐在高堂上的我，終于松了一口氣。我的兒，終于有女人了。我盼這一天，盼了40年了。
洞房里，人們將新郎、新娘推到一起，看他們喝交杯酒。當(dāng)新郎、新娘喝下三杯喜慶的酒時，眾人爆發(fā)出陣陣喝彩，然后將他們推到喜床上。床上，鋪著紅色的被子，被子下，鋪滿了大棗、花生、桂圓、蓮子。人們退出來了，將房間留給了一對新人。我在外面招呼著親朋好友們吃好喝好，真高興啊。
這場婚禮，我和老伴籌備多年，四里八鄉(xiāng)的親朋，都被請來了。宴席上，不僅殺了三頭肥豬、上百條魚、幾十只雞，此外，還第一次在村里殺了三頭羊，三天三夜的流水席，人們敞開了吃。宴席擺了數(shù)百桌。院子里擺不下，還擺到了村子公路上。長長的席面，看上去，就讓人欣喜。我的兒，終于擺上結(jié)婚宴了。喜糖、喜煙，更是流水一樣撒出去。喜慶的音樂傳遍整個村子?；閼c公司員工賣力地表演。多年前，村子里結(jié)婚，沒有了說席人，席上少了熱鬧。人們各自亂七八糟地唱歌。那樣的歌聲，實在是要人的命。后來，城里開始流行婚慶公司。專業(yè)的演員，唱著歌，跳著舞，“左手一只雞，右手一只鴨，背上還背個胖娃娃……”真是好看好聽，又喜慶。不過，婚慶公司要的錢，也不低。一天，就要4000元。貴就貴吧。我和老伴商量，和婚慶公司講了價，請他們表演三天三夜的節(jié)目，一共給8000元。8000，老伴不知要賣多少背菜了。不過，值啊。我的兒，終于結(jié)婚了。很快，他就要有后了。我，老倪家的香火，能傳下去了。
婚禮上，還燃放了煙火。那綻放的朵朵煙花，真像是我兒的孩子啊，一個接一個。他們排成隊，喊我“爺爺”。
二
我又喝醉了。又做夢了。我的兒，到黑龍江打工去了。家里，只有我和老伴。這一走，真不知他何時才回來。等他回來，又老一歲了。找女人，更艱難了。
女人！我二十二、三歲，就結(jié)婚，有女人了。男人和女人結(jié)合，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沒有男人和女人的結(jié)合，就沒有了人。所以，世間事，夫妻最大。
我結(jié)婚了，我的女人也很能生?；楹?，第二年，我們就有了第一個孩子，是個男孩。那，可把我的老父老母高興壞了。我老倪家，香火接上了。不過，那時，大集體勞動，要忙著掙工分，我和女人不得不計劃著生孩子。不能像我的老父老母那樣，一年接一年地生孩子。四年后，我和女人才有了第二個孩子；依然是個男孩。這更讓我的雙老高興了。村子里，男孩多，香火就旺。后來，我的女人，還生了第三個，第四個孩子；都是男孩。不過，計劃生育的年代，第三個孩子，我們只有送人了。那個孩子，送到了高山上一戶沒有兒女的人家。后來，他還回來，看過我們。不過，我是不會認回他的。既然將他送了人，那他和我們的緣分就該斷了。何況，那家人對這個孩子好，他們也該有人養(yǎng)老送終。第四個孩子，也是超生的。生這個孩子時，我的女人已經(jīng)快要四十歲了。她，一直有個心愿，想要一個女兒。兒女雙全，這輩子，才沒有遺憾。就這樣，我的女人，又超生了。誰知，生下來，還是一個男娃。當(dāng)下，女人哭得一塌糊涂。這輩子，她兒女雙全的愿望，實現(xiàn)不了了。如今，我的女人已近四十了，再也不敢拼命生孩子了。這輩子，我們和女兒是無緣了。不過，有四個兒子，這也是大喜事啊。村子里，有四個兒的，沒幾家人了。有的，還一個都沒有，只有幾個女。和他們比，我這輩子，值得驕傲。
誰能想到，四個兒（實際上在一起的，是三個），是我驕傲的開始，同時，也是我痛苦的開始。
大兒子，從小聰明?？墒牵麉s不將心思用在學(xué)習(xí)上，初中還沒畢業(yè)，就不讀書了，到社會上去混。他醒事得早，17、18歲，就曉得找女人了。也真有女人喜歡他。我的兒，都長得像我，高高大大的，討女人喜歡。然而，那個女人卻要我兒，到她家去上門。這真是笑話。上門，只有實在過不下去了，才會去。老倪家，還沒有人上過門?？墒牵莻€女人卻放出話，要么上門，要么就不要我兒。最終，我兒為了有一個女人，背著他的箱子，上門去了。那天，他走的時候，我和老伴，在家里大哭了一場。從此，他的孩子，就不姓倪了。我老倪家的香火，算是斷了一支了。
那時，我還不知道，大兒的命還不是最壞的。二兒、四兒，才是最讓我揪心的。
我已不記得，從哪一年起，村子里，年輕的男子就對找女人結(jié)婚，不看重了。
最早，將自己從帥小伙拖成老男人的，是我隔壁鄰居家的三兒福。這個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比我大兒，只大兩歲。如今，我大兒的女兒，都要大學(xué)畢業(yè)了，他還是單身。雖然，我大兒的娃兒不姓倪，而姓熊，但好歹，他有了后人。
到現(xiàn)在為止，我都不懂，福這個孩子為什么對和女人結(jié)婚，一點沒有興致。他長得也不丑，一年能掙四萬多塊。在村子里，屬于中等收入。這樣的收入，娶一個媳婦完全可以了。村子里高家，比他窮多了，都娶到了媳婦。盡管那個媳婦年齡大些，長得沒那么好看，可畢竟是個正常女人。且，那個女人很會管家?，F(xiàn)在，高家不僅修了新房，他們的女兒還考進了高中重點班?？筛?，還是孤家寡人。不過，我們看到福，一點都不著急。
村子里的女人，也為福心焦，早些年給他介紹過幾個姑娘。那些姑娘，一個，他嫌人家年紀(jì)小了。說，年紀(jì)小，不懂事。又一個，他嫌人家長得太胖了。還一個，他又嫌人家長得丑。總之，他就沒一個滿意的。也不知道，他有啥資格這樣挑剔。那些姑娘，在我看來，都不錯。能生養(yǎng)，能理家，長得過得去，就可以了。當(dāng)然，如果運氣好，遇到美嬌娘，那就太好了。如村里的李二娃，真不知走了啥狗屎運。個子不高，家里也不太有錢的他，居然討了個最漂亮的媳婦回來。惹得人眼紅?？墒歉?，真不知怎么想的，一個都看不上。
曾經(jīng)，鎮(zhèn)上，就有一個年輕寡婦喜歡福。聽說，他們約會了三次，前后花了1500元。福就對他的伙伴說，花得太多了，感情的投資已超出他的預(yù)算了，他不愿投資了。就這樣，福拒絕了寡婦的再次邀請。福的摳門，真讓人不可思議。嫁漢嫁漢，穿衣吃飯，這是祖宗定下的規(guī)矩。原來，我討媳婦，不僅要討女人歡心，還要討得老丈人、老丈母歡心。福居然約會三次花了一千多元，就認為多了。實在不像是和人過日子的。這個年代，作為一個男人，初次和女人約會，應(yīng)該大方一點的，別說三次花了一千多，就是一次花一千也是應(yīng)該的。
福摳門，不愿養(yǎng)活人。聽說，他掙的錢，幾乎全花在自己身上。即便他的老母親，他也不給錢。他的老母親生活很簡單，做飯只放鹽，只吃豬肉，不吃魚肉、雞肉，花不了多少錢，且自己因年輕時做生意留有積蓄。福不用負擔(dān)自己的母親，一個人瀟灑地過活。
聽村里人擺，福喜歡買彩票。我不知道他買了多少年。據(jù)說，有好幾年，他每期必買。福對買彩票有些入魔，他在彩票上的投入已不是小數(shù)字，不過，好運從來沒有照顧過福。他最大的中獎，就是幾百元。但是，他對村里人講，在彩票的路上還要繼續(xù)走下去，那些中大獎的故事證明了他還有機會。
除買彩票外，過年的時候，和村里人打牌，福還會輸一點。去年春節(jié)，福就輸了五千多。剩下的錢，沒人知道?；ǖ侥膬喝チ恕?jù)和福關(guān)系很鐵的人說，反正他沒有存啥錢。
一年年，福將自己拖成了老男人。他的老母親也為他養(yǎng)老發(fā)愁。經(jīng)常給我們擺，福將來老了，怎么辦。可是，福卻看得很開。他說，不愿為了一個家庭而去累死累活，被人管。
那時，聽到福這樣說，我們都搖頭。人，怎么能不結(jié)婚，不生孩子呢？福明明能找到女人，好好地結(jié)婚生孩子，可他卻懶得結(jié)。真讓人想不通。
當(dāng)然，我們更不能想到的是，將自己活活拖成老男人的福，竟是潮流的領(lǐng)先。我愛看電視，每天早上四點我就醒了，就打開電視。邊喝酒邊看電視。酒，包產(chǎn)到戶后我就每晚都喜歡喝一點。后來，越喝越多，有時，到地里做活，我也是醉的?？恐z把，我就能站著睡著。村里人看著我偏來偏去的像個不倒翁，也會笑我。他們叫我，醉鬼。醉鬼就醉鬼吧，我也不想戒掉這愛好了。他們不知道，酒醉后的感覺真好啊。酒醉了，會做好多好多的美夢。在夢里，我夢見過，村子里建了現(xiàn)代的養(yǎng)殖業(yè)，搞了旅游業(yè)，來了無數(shù)的游人，甚至外國人都到我們村來了。那些，都是我在電視上看到的。我喜歡看農(nóng)業(yè)頻道，還喜歡看新聞。白天，我會將看到的新奇事講給村里人聽，可他們卻沒有感興趣的，沒有人愿意聽我說。我就一個人喝酒，一個人看電視一個人做夢吧。
這些年，在電視里，我看到，好些年輕人不結(jié)婚。有男的，也有女的，他們都不愿意組建家庭。他們在家里養(yǎng)寵物。有養(yǎng)貓、養(yǎng)狗、養(yǎng)鸚鵡、養(yǎng)蛇、養(yǎng)烏龜，啥稀奇古怪的都有。他們將那些寵物當(dāng)成自己的孩子。每次聽到他們喊自己的狗狗、貓貓“幺兒”，我就替他們臊得慌。好好的人，為啥要去當(dāng)貓狗的爹媽呢？原來村里如果哪個人，把他的血緣和貓狗相聯(lián)，那一定會吵得天翻地覆。而如今，年輕人卻搶著去當(dāng)貓狗的爹媽，真讓人搞不懂。且，年輕人們不結(jié)婚、不生娃，將來，人煙就會越來越稀少。
看到電視里不結(jié)婚的這些年輕人，我沒想到，村里的福竟是站在了潮頭。我更沒想到，有一天，我的四兒竟也會像他那樣。
我的四兒，很有天賦。因是老來子，我和老伴對他格外疼愛。有啥好吃的，都會給他留著。小學(xué)時，四兒?？及嗌系谝幻?，這讓我和老伴對他更寵愛了。他提出的要求，我們都會想法滿足?？墒?，這個被我和老伴放在心尖上的孩子，上了初中后，竟常在夜里，翻墻跑出學(xué)校。最后竟然不想讀書了?？吹剿持鴷丶遥液屠习榈男亩妓榱?。他可是我老倪家的希望啊。我的大兒、二兒，都沒有考上學(xué)，好不容易看到四兒有出息，可他卻不想讀書了。我的兒，一個都沒有能端上公家飯碗的了。村子里好多戶人家，都有一個參加工作的孩子。他們不僅日子好過，還很有面子。四兒，我的希望，就那么折斷了，我真不甘心。好在，這個孩子還是想學(xué)習(xí)，他在網(wǎng)上找到了成都的一家學(xué)校。他自己去了成都，在那里租房學(xué)習(xí)。他不叫我和老伴去看他。每個月，只叫我們打錢給他。我想去成都的，可是，他們都說我是酒瘋子，有時連村里的路該往哪里走，都不清楚，成都，就更不可能讓我去了。我的老伴，一輩子也沒有出過遠門，她也找不到路，所以，我們就都沒去成都，看他的學(xué)校了。不過，我們相信自己的孩子，一定是在努力讀書的。
一年年過去了，四兒大了。一晃，20多了?？墒?，村子里好多人都不認識他。有的，可能甚至不記得，還有四兒這么一個人。自然，也沒人想到，幫著他說親。而四兒也對自己的親事一點也不著急。每次回家來，他都窩在自己的房間里。等到吃飯時，他的媽叫了他，他才出來。每天，他除了耍手機，啥都不做。盡管他這樣，我和老伴還是舍不得責(zé)備他。不能端國家飯碗就不能吧，也許是老倪家沒那個命吧?？山Y(jié)婚生孩子是必須的。我和老伴，只希望他從外面回來時，能帶回一個女人。我們盼了一年又一年，希望的事情始終沒有出現(xiàn)?？粗鴥鹤右惶焯斓皖^耍手機，想到電視里的那些年輕人，我知道了，我的四兒也成了不婚隊伍中的一員。我這輩子生的四個兒，就有三個已經(jīng)廢了。老大上門了，老三被抱養(yǎng)了，老四又不結(jié)婚，我老倪家的種要延續(xù)下去只有靠老二了。可是，老二真是個命苦孩子。
三
老二和他四弟不同，他懂得和女人交往。只是，他選女人的眼光不太好。在他風(fēng)華正茂的年紀(jì)，不知為何，他竟喜歡了一個有孩子的有夫之婦。那個女人的丈夫，常年在外打工，女人就不知怎么和我的兒好到一塊去了。女人甚至帶著她的孩子，和我的兒住到了一起。我的兒也不知被啥迷了心竅，對女人巴心巴肝。他們在縣城租了房。我的兒打工掙了錢，將錢都給女人，家里殺了豬，也將肉背了去，他們一起吃。我的兒一頭栽進去，我和老伴都沒法。只希望，那個女人能早日離婚，和我的兒好好地過日子，給我的兒生個孩子。
那個女人好像對我兒還是有情的，她還把她的孩子帶著，到村子里耍。村里人有的還以為，那個小孩，是我兒的。唉，要真是我兒的就好了。那個孩子是個男孩，叫我“爺爺”。每次聽到他叫我，我的心都化了，真想把啥都捧給他?？墒?，女人對我兒卻不是真心的。她是腳踩兩只船。她吊著我的兒，讓他給她掙錢，又吊著自己的老公，并不離婚。她就這樣，享受著兩個男人。我和老伴真希望，我兒能早日看穿女人的詭計，早日離開她，好好地找個女人過日子。可他卻舍不得那個女人，兩人不清不白地過了一年又一年。眼看，我兒的青春就要過去，幸好，另一個女人和我兒好上了。
五年前，朋友約了我的二兒到云南打工。那年，他回來時，帶回了一個比較年輕比較好看的女人。
女人是云南的，說話口音，我和老伴有些聽不懂。不過，聽我兒說，這個女人，是他在打工時遇到的。有一次，我兒病了，女人照顧了他。兩人就產(chǎn)生了感情。這個女人，我兒說，是離了婚的，有一個兒子。且兒子也大了，在打工掙錢了。我和老伴高興壞了，有孩子不要緊，只要是離了婚的就好。離了婚，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和我兒結(jié)婚了。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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