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3年06月30日
林間小道。 楊燕 攝
跑馬坪。 楊燕 攝
綠樹掩映。 楊燕 攝
◎紫夫
四道巖
“四道巖”是跑馬山上一小地名。就在如今的長廊至東關亭之間。
我剛懂事時,就知道我家在四道巖腳下有一方約七、八分的自耕菜地。那時候,康定居民多數都在周圍的山上開有自留地,種些洋芋、蘿卜、小白菜之類以貼補生活。有時候想摘兩個嫩瓜,也一趟子跑上山去,半點鐘光景即可收獲歸來。四道巖就在地邊上,仰頭望,數十丈高的峭巖壁陡,黑色的巖石上寸草不生。在一大塊一大塊巖罅隙間長著亂七八糟的荊刺荒叢。人是攀爬不上去的。在巖腳與菜地之間,也長滿了很密實的荊刺叢,夏天里會長出星星點點的刺果果,那也是小時候愛吃的野果。據傳,康定城里曾有一個瘋子喇嘛,能說會算,整日瘋瘋癲癲在街上亂唱世道冷暖。大人都說,他其實一點不瘋。在我記事時,已沒見到瘋子喇嘛了。只聽到過有關他的許多神乎其神的傳聞,也不知他云游何方去了。四道巖腳下有一個山洞,康定人就叫它“瘋子喇嘛巖窩”。因為洞外長滿很茂密的荊刺,沒人進去過。我想這巖洞真是瘋子喇嘛曾經的棲生之地呀?等我長到能拉開彈弓打麻雀的時候,有一天便與膽大的哥哥一起砍開荊刺,鉆了進去。其實豁著衣服被掛破,臉、手被刮起血條才鉆出荊刺叢,然后是一個陡下的土坎,已鋪滿了泛黑漚爛的敗草腐植。洞口很大,里面卻是空空如也。到是在最里邊的巖壁下,胡亂地丟著兩件泛白的爛衣布襟,再就是十多本讓我們吃驚的書,全是連環(huán)畫大小的,因時間久了的原因,書本已受潮變色了,但上面的字跡仍能看清楚,都類似回文,我在康定清真寺就看到這種字形。我悄悄拿了一本回去,被母親看到了,說:“這廟上的東西你拿回來干啥?快還回去?!焙髞?,好奇的我還在心里猜測,那瘋子喇嘛到底是信啥教的?
每到開春季節(jié),康定城由冬寒轉暖了。這時候,會有數不清的燕子來康定城??刀ㄈ擞芯淅显挘骸把嘧酉潞訅我掠辍?。天色一陰,雷聲在天穹深處隱約響起時,折多河上多如蜂群的燕子就不停息地飛上竄下,其景壯觀。那燕子白肚黑背,麻雀大小,也不知從什么地方飛來的,且那么多,人站在河邊,好象伸手就能抓住??刀ㄈ私羞@些春天里遷來的燕子“石燕”,它們的窩就在四道巖壁那些巖縫間。有一次,我哥哥就和一個同學悄悄地爬到四道巖下用彈弓打石燕。我母親知道后就罵:“燕子又沒招惹你們,莫去造孽!”
如今多年沒見到過石燕了。封山育林后,跑馬山白楊和松林已是茂密葳蕤,四道巖仍在萬綠叢中屹然而立。由山腰長廊有小徑直達四道巖頭。巖頂上彩幡獵獵,隨風作響,有回欄瞭棚立于巖頭,城區(qū)容貌盡收眼底。原來是康定城里幾個與我差不多同時代的人在此“心歸佛塵”。觀山望景人時有之,喝茶閑棋之人亦有之,四道巖竟成康定一民間打造絕佳景點。只是這“四道巖”的稱謂鮮有人提起。
九腦洞
與四道巖“瘋子喇嘛巖窩”相隔不足半里小徑有更多天然形成的石洞石縫。繞過四道巖左邊,能看到今天的東關亭,過去沒打造跑馬山風景區(qū)時,是沒有貓鼻梁上那座觀云亭的。其間是一槽亂石窯。幾年前,康定曾發(fā)生一次不大不小的地震后,那亂石窯層疊堆砌的巨石便顯出了猙獰的樣子。為了保證山下城區(qū)新市后街的安全,經過人工整治后,其正中一塊碩大的巨石上還請名人書寫了一個大大的“佛”字。那地方舊時就叫“九腦洞”。
兒時,我和街坊少年們就常在百無聊奈時相約去“九腦洞”捉迷藏。那亂石重疊的石窯里到處有天然形成的“石洞”,有的能容一倆人,有的能擠進去三四人。年少時也不知道有沒有危險,也從沒后怕過那些重疊的巨石會不會突然坍塌。蹲石洞,臥巖穴,不知天高地厚的頑童常常是玩得烏貓狗糟,還自詡是電影《上甘嶺》坑道戰(zhàn)的志愿軍,樂不思蜀,天打麻子眼了才戀戀不舍地下山回家。自然是渾身污泥土灰惹得大人一頓好罵。
那時,常在一起玩的伙伴們就對“巖窩”就生了好奇。
當年與我同時代的人幾乎都去折多山“八公里”撿過野菌,什么雞蛋菌、大腳菇、喬巴菌,雞油菌……都曾是我們讀書的學費錢和幫助家里過生活的來源。至今每每看到菜市場賣野菌,都會勾起我對少兒時代撿野菌的回憶。
“八公里”是指此地離城八公里遠,還得爬近兩個鐘頭的山。山上還有很多小地名,如荷葉溝、大草坪、火燒坡、橫路等等。去“八公里”撿菌子是半夜兩、三點鐘就得從家里出發(fā)的,一般要趕到剛天明就在野菌出產的山上了。因為那時候上山撿菌子的人特多,都怕去遲了落在別人后面撿不到。就有康定養(yǎng)幾匹馱馬的何家在山上搭了帳篷撿“坐山菌”。我們幾個小伙伴心里不服,碰巧在荷葉溝那個地方發(fā)現了一處小巖窩,當下決定,今日不回城了,就在山上住下來,趕明早撿一回早菌子。但小巖洞只能容納三個人棲身。我們有六、七個伙伴,只好“砣剪帕”定輸羸。幸運我和另兩個伙伴如愿以嘗獲得了“居洞權”。那一夜野歇卻讓我們仨意外地吃盡了苦頭。由鉆進巖窩里最初的新鮮興奮到后半夜天下小雨,山風透骨的寒氣中渾身發(fā)抖,苦不堪言地熬到天明。城里的伙伴都上山來了,我們仨才睡眼惺忪地鉆出巖窩,言不由衷地向他們夸這一夜巖窩里的“舒服”,比在“九腦洞”還過癮。
以后,我還在折多山砍柴時住過燒石灰的窯洞,當知青時,在青山上住過野獐歇夜的巖窩。很多人認為野歇巖窩山洞挺苦的,我卻沒覺得,兒時“九腦洞”捉迷藏早就熏染了我的“野趣”。
去年,我獨自一人又爬“九腦洞”懷舊。當年的那些石洞石窯已變了形,不過還能窺到印象中的原貌。很想鉆進石洞石縫間躺下體驗昔日情懷,卻無論如何沒那膽量和氣度了。幾十年的人生風雨,孩童時代的天真好奇已遠離我們,“保持童心”只是聊以自慰的口語,奈何歲月已逝,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遺憾!
紅巖窩
之所以我把紅巖窩也歸入跑馬山的范圍,是因為我是從跑馬山橫穿雜叢山澗去的紅巖窩。它和跑馬山就東關方向一溝之隔。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康定曾發(fā)生過一件讓人驚詫的傳聞:那年冬初,頭一天晚上下過一場小雪,地上剛好鋪了一寸厚雪被。天明,從跑馬山上至中橋“天鵝園”何家豬圈留下一串花豹子的腳印,何家喂的一頭黑豬被豹子“含”上山了。后有膽大的人結伴尋痕上山查看,那豹子腳印至四道巖左轉過貓鼻梁隱于澗溝對面的紅巖窩密林中去了。傳聞是有聲有色的,說是豹子嘴叼著豬的大耳朵,鋼鞭樣的豹尾抽打著豬屁股就這樣吆著豬一起上的山。以至這傳聞直到前些年還有“老康定人”津津樂道。何家那年確實是被什么野物叼走過一頭黑豬,而紅巖窩有豹子也是康定人所認定了的。因過去未禁獵時,康定的獵人中有喂的攆山狗在紅巖窩失蹤了,后經過查找,在紅巖窩的葳蕤荒叢中發(fā)現了大堆撕扯下來的狗毛,山坡上,攆山狗什么都不怕,就怕豹子。這又印證了紅巖窩有豹子的說法。
我卻是獨自一人去過紅巖窩。
頭一天,我是和街坊兩個小伙伴一起去的紅巖窩砍燒柴,那個年代,康定人都是燒柴火做飯的,幾乎家家都有人上山砍柴,一是供自家用,二是可以賣。我們上了紅巖窩靠近溪澗的邊坡,那里生長著密密匝匝的竹林。第一次看到這么大片的竹林我們可都高興極了。那會,康定有個竹器社,專門編背兜竹筐之類用品,竹子是靠收購的,多是大河溝一帶農家拉到康定來賣給竹器社的。紅巖窩離城這么近,我們想“發(fā)財”了,當天就砍了竹子拖下山,沒想到還真賣到錢了。只是我們砍的竹子太細,經過竹器社師傅挑選,大部分是不合格的,就這樣我們仨每人還是掙了五、六角錢,那時候一斤牛肉才四角二呢!這一天算沒白忙活。
第二天,小伙伴們都“休工”了。我一個人呆不住又獨自上了紅巖頂。那時人小膽大,也沒想到紅巖窩有豹子。我母親就曾對我說過,山上什么野物都怕人,一聞到人的氣氣早跑了。這就壯了我的膽。
我是背著一個小背兜上的跑馬山,到了四道巖就左轉去了貓鼻粱,然后過溪澗到了紅巖窩。這正是傳聞中豹子叼家豬走的路。我卻沒一點害怕的感覺。因為我頭一天在紅巖窩砍竹子時就發(fā)現了一個秘密,那溪澗流過的亂石灘里長滿了“酸漿桿”,那是一種小時候我們都愛吃的“水果”,味酸清火。在“八公里”撿野菌時我們就常吃它解渴??晌以诎巍八釢{桿”時帶出了根部,卻是土碗大的“大黃”。 那個溝澗亂石窯里全長的“大黃”如傘蓋般的大葉子,和內地的荷葉模樣相似,只不過荷葉是生長在水面上的,而“大黃”葉是生長在亂石窯的。那天我挖了一背“大黃”?;丶液?,母親幫我將“大黃”砍成了馬蹄狀,烘干后賣了五元錢,交一學期學費都足夠了(那時候小學書本學費也就四、五元錢。)。
后來,紅巖窩去的人就多了??刀ǔ抢锖脦讉€出名的中醫(yī)都去挖過中藥。那條溝里“龍苞”、“腳雞苔(蕨菜)”、“八月瓜”等野菜野果也多。直到現在,每年康定菜市場賣的“龍苞”、“腳基苔”“六耳久”野菜就有從紅巖窩淘來的。沒想到如今野菜成了現代人視為最綠色的食品,成了飯桌上佳肴。
我還真忘不了紅巖窩。
獅子巖
說到康定獅子巖,一般人都會想到是郭達山后面的獅子巖。那地方如今通車路了,雖然路不太好,坡陡彎多,但小車還是能開上去。前不久,有幾個攝友就從升航溝里開車上去,幾經艱難拍到了九連海風光片。從北門的銀廠溝上去,也可以攀爬到獅子巖。而在二郎山相對的牛背山上,同樣能看到康定獅子巖。獅子巖的出名源于它緊鄰的金礦和石棉礦山,不然公路怎么會修到那陡峭的山上去。而我要說的獅子巖卻是跑馬山上一處名不見經傳的小地名“獅子巖”。
跑馬山腳的國道過境公路康定人都叫它后山公路。在后山公路觀音閣上行百米遠地方,離公路坎三十公尺遠近,有一處突兀于山坡樹林的巖頭,晃如一只臥獅探出的頭,那巖頭就是跑馬山獅子巖。此獅子巖自然不是彼獅子巖了。去四道巖的小徑就要從獅子巖傍邊經過。那巖頭下如獅子的下頜處人為的砌了一個土石混合的條狀臺階,從我記事起就知道上面經常供有一些食物瓜果紙張之類的供品。當然那時候我們也常常把花紅、梨子放在那臺上,以示敬神。但具體敬的什么神靈或土地老仙,我則從未想過,這差不多就是一個習俗而已。
獅子巖其形狀和如今四道巖頭相似,只是巖體比四道巖小多了。四道巖面向對面的阿里布谷山,獅子巖面對的是康定城北方向。獅子巖頭頂及兩邊的雜叢以野楊柳、荊叢為主,像是一頭雄獅從頭頂披下的掩面鬃毛,巖頭卻剛硬地赤裸著,那刀劈斧剁過的巖上剛毅的線條凸出凹進,仰望還真如雄獅威嚴的面孔窺視著前方。小時候,我和街坊小伙伴最喜好的就是爬山游玩,康定城四周的山上都有我們頑皮的腳板印,唯獨這跑馬山獅子巖頭沒一個人爬上去過。研其原因,一是雄獅的頭上怎么能兀自攀爬,二是祭臺頭上有神靈,更不能隨意攀爬,三是沒必要去爬那“光禿禿”的巖頭,上面除了荒蕪,也沒見到刺果果之類讓人饞口的果子。但每上四道巖就必然要經過獅子巖。一次,我和隔壁姓王的小伙伴去四道巖,我們牽著一只叫“才拉”的攆山狗,原本是圖多個玩伴,可就在獅子巖下,“才拉”狂吠起來了,牽狗的繩子也拉不住它。我便放了狗繩。那攆山狗如飛般竄出去,只一會兒工夫,就巖頭巖尾地攆了一大圈,末了又攆到獅子巖左側幾塊大石頭蓬起的石窯邊守著狂吠起來。我和小伙伴去伏在荒草掩蔽的石洞口窺視,只看見黑乎乎的洞深處有兩點驚恐的光亮不停地閃動。我們知道這是只土豬子,只要用煙火朝里猛熏,這家伙就會被逼出來……我們沒這樣做,土豬子憨傻可愛的模樣很討人喜歡的。更何況獅子巖雖說是個“祭祀臺”,但從沒人在此點燈煨桑煙。嚴防山火,那時候的康定人就很自覺。
獅子巖右側是一片斜斜的草坡,四周荒叢間長著腕粗的白楊樹。緊靠小徑的出口有三兩棵花椒樹。這花椒樹不像是紅巖窩溝口的野花椒,一般野花椒都矮小萎頓,結的花椒也較小。但獅子巖這幾棵花椒卻長得高大,樹冠幾乎遮了天光。秋天里,花椒滿樹如一堆堆聚集起來的紅珍珠。山風吹來時還散發(fā)出濃郁的椒香味。這花椒樹就象是院門,里面草壩中立了長條形的瓦板棚,約三、四丈長,有廚房、豬圈、還有“臥室”,蓬門蓽戶乃是一家市民早先的居所,能夠想象這家人戶生活的清貧。我記憶中曾在這家人戶喝過清茶。坐在綠樹環(huán)繞的草壩上,望獅子巖,看頭頂藍天白云飄,聞著新花椒的濃香,田園般的感覺陶醉人呢!后來,這家人也搬遷了,跑馬山腳后山公路以上原來是沒有房屋住宅的。
中國民俗有“大年初一不竄門”,這一天,康定人很多都會去寺廟燒香敬佛。前年大年初一,我便去了觀音閣。進門處,有專供燒紙錢的地方。再上階梯,有長列的白色佛塔,進寺就可點燈朝拜。出了觀音閣,我順道去找獅子巖。公路一側的堡坎已將原來的小徑斬斷,翻上堡坎,小徑幾乎已沒了蹤跡。再仰頭望,獅子巖已是掩映在濃密的綠樹雜叢間。長在右側的花椒樹,已不見蹤影。幾株高大的白楊樹遮天蔽日,最大的都長到盆口粗了?!鞍倌陿淠尽?,這無疑還是當年那幾棵白楊樹了。我艱難地鉆過荒叢爬到獅子巖腳下,那“祭祀臺”上如過去一樣擺放有貢品,旁邊和樹枝上掛有經幡,但周圍仍沒有一絲煙熏火燎過的痕跡。
回到家后,我隔窗再望獅子巖,那濃蔭綠樹已遮得嚴嚴實實,根本看不到獅子巖的影子,倒是濃蔭中,隨風飄動的彩色經幡時隱時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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