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3年06月06日
◎嘎子
阿嘎扔給他一只空碗,抓幾根風(fēng)干的牛肉烤在火上。瘸腿藏醫(yī)從懷里掏出酒瓶,咬開瓶塞,嘩地倒了滿滿一碗,抽出亮亮的腰刀,把烤出甜甜油花的肉削成一塊一塊,狠狠灌一口酒,又把肉一塊塊扔進黑洞洞的嘴里,細細地嚼咬起來。阿嘎從不喝酒,也不吃招待客人的肉干。他那只獨眼瞇成了一條細細的縫隙,非常溫和地看著他的朋友把肉一塊一塊地吃得干干凈凈,把喝干酒的空碗推到他的面前,他才提起茶壺搖晃幾下,一股濃釅的茶水斟進客人的碗中。
這時,瘸腿藏醫(yī)打著臭嗝,眼珠被燒得通紅,大口灌茶,講著寨子里有關(guān)牛和羊、青稞和茶葉的瑣事。阿嘎很少插言,干硬的嘴唇一張一合,不管聽沒聽懂,他都不停地點頭。不久,又講女人的事情。這時,阿嘎精瘦的脖子慢慢膨脹,使勁收縮,發(fā)出一串咯咯的笑聲。
每次,瘸腿藏醫(yī)離開后,屋里都散發(fā)著悶人的酒臭,在屋里蕩來蕩去,幾天幾夜都散不盡。這時,阿嘎就往火爐里扔幾根香芭技,使勁嗅那種辣辣的香煙味。
那天,瘸腿藏醫(yī)剛端起酒碗,看見我呆坐在火爐旁,又放下碗,重重地在我脖子上拍了一巴掌。我使勁縮縮脖子?!鞍⒏?,”他說:“這兄弟和你住一起,你怎么不給他打打卦?”他又提起我的衣領(lǐng),像我提那只貓的脖子,“看他又瘦又小,準沒好的出息。”
阿嘎看看我的臉,那只瞎眼里有東西蠕了蠕,另一只被火烤紅的眼珠上滿是粘糊糊的東西。他搖搖頭,說:“一塊使勁拋上天空的石頭,沖進了黑色的云霧,又噗地落回了原處。他們城里來的人,都逃不脫這個命。”
瘸腿藏醫(yī)遲疑了一下,又狠狠拍了下我的肩,說:“聽清沒有,這是你的卦,是個好卦呀!”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兩年后,我離開亞麻書回城時,阿嘎的那雙青筋突暴的手死死捏住我的手,又說了這個預(yù)言。他圓瞪的獨眼望著遙遠蒼茫的山谷,眼仁是渾濁的,神色是黯然憂傷的。當(dāng)一行雪雁從頭頂飛過,遠遠地消失在霧蒙蒙的天邊時,我看見他那只干澀的獨眼眶上掛滿了水珠。
瘸腿藏醫(yī)抿了兩口酒,把滿嘴的酒氣噴到阿嘎的臉上。他笑了一聲,說:“阿嘎,你再算算,這位小兄弟會討個什么樣的女人做老婆?”
阿嘎臉紅了,脖子又開始膨脹,咕地笑出了聲,說:“不錯不錯,太陽底下難找的漂亮女人,比你的那位白度母好看多了。”
瘸腿藏醫(yī)眼睛紅了,問:“誰?”
阿嘎沉默了許久,那只獨眼又浸出許多濕漉漉的東西來。他望著爐里藍焰焰的火苗子,慢吞吞地說:“莊果寨子里的星星,放奶牛的卓嘎拉熱?!?/span>
瘸腿藏醫(yī)拖著我的肩膀仰頭哈哈大笑起來,把我也掀翻在地?!扒f果的卓嘎拉熱,有一對星星一般的眼睛。那可是天底下難找的仙女呀,哈哈,亞麻書這一帶的小伙子全都為她急紅了眼睛呀!哈哈,小伙子,你運氣不錯,哈哈,不錯。”
阿嘎瞇著眼睛,眼眶上濕漉漉的東西更濃了。
“小兄弟,”藏醫(yī)站起來,在屋里邁著大步,費力地搖晃著臃腫的身子。他手舞足蹈地向我講演,帶著酒味的嗓音在屋子內(nèi)飄來飄去:“你要相信阿嘎的卦,他的卦像生在嘴里的舌頭一般的準確。要相信他的卦,不信他的卦,會受到懲罰,很厲害的懲罰。我不信他的卦,我受到了懲罰。看看我的腿,木棍一般僵硬的腿,就是我受到的懲罰。是吧,阿嘎。”他說他曾愛上了一個牧羊女,愛得像丟了魂兒似的發(fā)狂。他要去姑娘的帳篷求婚,阿嘎卻勸他別去,說那是個晦氣功的日子。他沒聽阿嘎的勸告,因為那姑娘攪得他的心成了一團肉醬。他去了,剛要進那頂飄著鮮奶香味的牛毛帳篷,牛欄旁鉆出一個留英雄發(fā)須的男人,用土制火藥槍狠狠地射穿了他的腿。那是姑娘的哥哥,他不愿她嫁給山下寨子里面人,用三張狐皮把她嫁給呷巴拉山那邊的扎科牧場去了。
瘸腿藏醫(yī)傷心地吁嘆著,一口氣把一碗酒灌進肚子,打著酒嗝,癱倒在火爐旁。
我也喝了不少的酒,歪倒在卡墊旁。那時,我年輕,第一次聽別人對這樣談女人,那仙女般的卓嘎拉熱常常成了我夢中的伴侶,我心里的那塊肉也被她燒得火辣辣的。我偷偷去了趟莊果,見著了牧奶牛的卓嘎拉熱,原來是個滿頭銀絲的老太婆,一點也不好看。她臉有些腫,滿是焦黑的斑點,一根沾滿油膩的黃布帶子扎著胖胖的腰,使我想起那只箍著銅圈的扔桶。她對我知道她名字很驚訝,燙人的眼珠在我渾身上下滾動著。我有些不自在了,她叫我坐下,在她的三石灶旁。她給我倒了碗酸奶,用一種逼人的聲腔拷問我:“誰叫你來的?”
我不敢說自己是她卦中的情人,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吐出句:“阿嘎降澤?!?/span>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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