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3年05月26日
◎嘉絨云燈
“更可惡的是她哥哥,披著袈裟、手拿經(jīng)書,滿嘴救苦救難,其實你們看他來到巴拉斯底所做的樁樁件件,完全是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魔鬼。”
一句句控訴,從瘦弱疲憊得連坐的力氣都沒有的人群中發(fā)出,但語氣卻顯得分外地激昂,好像灌了氣的袋子,一下子都有了內物,全立了起來,如果一不小心戳個洞,還會嘣然炸裂開來。整個屋子像一個火藥桶,火塘里微弱的火光,也被憤怒的氣息吹得忽明忽暗,真怕有一點火星濺出,立時失去了控制。
德嘎姆卡布絨警覺地往門外望了望,轉過頭小聲說:“天下烏鴉一般黑,我走了很多地方,雖然我們窮人的日子都不好過,但像他們那樣把人往死里逼的沒有幾個?!?/span>
“大家的苦痛,我德嘎姆卡布絨是看在眼里痛在心上,但是大家要知道,我們瓊如(嘉絨人的自稱)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個地方,走到哪里都是受苦受難,我們不如再等等,再看看,白利拉姆代理甲爾布職權是暫時的,說不定大少爺當上甲爾布后,會好起來的?!?/span>
德嘎姆卡布絨繼續(xù)說:“自己就是自己最大的敵人,自己就是自己最大的救助者,是行善還是積惡,自己就是自己的見證者。白利拉姆和她哥哥如果繼續(xù)這樣下去,也是自掘墳墓,最終會得到報應的。”
“我們巴拉斯底的窮苦百姓,如果沒有德嘎姆卡布絨大哥您的幫助,哪個還能留在家鄉(xiāng),哪個還能活到現(xiàn)在,您是我們能夠活下來的支柱啊!”
眾人都說:“我們聽您的,只要您不放棄,我們也不會放棄;只要您讓我們活著,我們就是只剩一口氣也要活著?!?/span>
半夜過后,不拉古官寨里已經(jīng)燈火通明。
按照夜里兩位管家商定的時間,中午后送親隊伍必須到瓊日官寨,而不拉古官寨到瓊日官寨足有半天的行程。剛剛躺下的娃子和差民們,還沒合上眼,就被頭人們從柴草堆里連踢帶罵地叫了起來,紅白兩案和茶房里又忙碌起來。
“阿爸,我不走?!本b斯甲色姆喊出聲來時,才發(fā)覺自己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里。她不是躺在阿媽的懷里,也不見阿爸坐在她的床沿。剛才她分明依偎在阿媽的懷里,對坐在床沿的阿爸說她不走,她哪里也不去,她要永遠守在阿媽和阿爸的身邊。
侍女朗色披衣進來,看見綽斯甲色姆呆坐在床頭,急忙給她披上外衣,關切地問:“小姐,您是哪里不舒服嗎?”“沒有,我只是做了一個夢。”“小姐肯定是想家了,也是啊,您可是第一次離開家,肯定是想家了?!薄艾F(xiàn)在什么時間了?”“三點過了,下人們已經(jīng)起來了。”“你給我把明天要穿的衣服找出來,我也準備起來了?!薄笆悄羌??”侍女朗色指著衣架上掛著的一件綢緞料子,紅底繡鳳,領口是雪白羔羊皮鑲邊的袍子?!熬褪?,你怎么知道我要穿這件呢?” “我看這件非常喜慶,小姐穿上一定好看,況且雪白羔兒皮領邊是您最喜歡的!”綽斯甲色姆贊許地說:“你真不枉跟了我這么多年!”侍女朗色忙說:“小姐待我們下人如姐妹,能跟著小姐是我們的福分??!當初聽說小姐要出嫁,我們服侍過您的下人都想跟您走,我真的是最幸運的,她們都很傷心難過。”侍女朗色邊說邊取過衣服,幫綽斯甲色姆穿上。
她們洗了臉,擦上油脂,剛戴上金銀鏤制、碧綠翡翠鑲嵌、翩然飛舞的雙鳳頭飾,外面響起了敲門聲,傳來管家的聲音:“朗色,小姐起來了嗎?時間不早了,侍候小姐洗漱更衣?!崩噬苋ゴ蜷_了門,對管家說:“大人,小姐已經(jīng)梳洗完了?!?/span>
“啊嘖,我們克羅斯甲爾布的小姐就是漂亮,小姐啊,我是看著您長大的,漢族人愛說女大十八變,可不是嗎?您再不是我們克羅斯甲爾布的頑皮小羔羊了,您已經(jīng)是我們綽斯甲飛出的金鳳凰了!”
聽到管家說她是頑皮的小羔羊,她又想起兒時穿著雪白的羔兒皮袍,揚著兩支羊角辮子,在綽斯甲官寨里外,像一只剛出生不久,對眼前的任何事物都充滿好奇,還不能完全地掌握走的能力,就像一陣風兒縱開稚嫩的四蹄,毫無畏懼地東奔西跑的小羊羔。那時候的她無憂無慮,成天像天上的鷹兒自由自在。那時候的她是官寨上下的活寶,就連下人見了避之不及的阿爸都時時地,像個小孩一樣地跟在她身后;她經(jīng)常跑到下人們勞作的曬場,用纖細的小手拿起農(nóng)具,非常吃力地,但是像模像樣地干起活來,引得一年都難得一笑的下人們,舒展了愁眉,忍不住失笑;她經(jīng)常捉弄那些整天橫行霸道的頭人和監(jiān)工,不是讓他們變了臉色但拿不著了本來伸手可及的皮鞭,就是一屁股下去卻從舒適的狐貍皮躺椅里像彈簧一樣地蹦起來,齜牙咧嘴地大叫。但當他們看見她時,馬上忍著怒氣,忍著痛,滿臉堆笑地向她問好。
她經(jīng)常從餐桌上拿一些只有他們能吃的奶酪、糕點和牦牛肉給下人們吃,她特別心疼在官寨外住著,雙目失明的雍忠老奶奶,每天都要給她拿一些吃的去。
綽斯甲百姓都說她是大慈大悲的金熱斯(觀音菩薩)轉世。
前幾天,當她走出克羅斯甲爾布官寨大門的時候,幾乎全克羅斯甲爾布的屬民都來送她,個個失聲痛哭,直到阿爸對他們說,我的女兒是出嫁,這是她的大喜日子,是應當高興的事情時,人們才忍住了悲痛,呼喚著她的名字,使勁地向她揮手告別。
管家看著綽斯甲色姆一言不發(fā),怔怔出神,又不好再說什么,生怕再擾亂了她的思緒,給侍女朗色使了個眼色,他倆轉身出去了,身后傳來綽斯甲色姆的一聲長嘆。
他倆的心都顫了一下,管家的老淚差點就滾落了下來。
走廊盡頭的樓梯旁,管家拉斯白崩金略顯焦急地向這邊張望??匆娝麄z出來,急忙迎上前去:“管家大人,小姐可好?”“啊,好……好……一切都好?!惫芗依拱妆澜鸬耐蝗怀霈F(xiàn),讓他沒有迅速地調整好心緒,話說得有些慌亂。拉斯白崩金覺察到克羅斯甲爾布管家有些異樣,心里打起了鼓來?!靶〗悴粫惺裁词掳桑汕f別出事,不然婚禮還沒進行呢,我這個迎親人可怎么向阿伊拉姆交代!”
拉斯白崩金思想之間,克羅斯甲爾布的管家已經(jīng)走得不見了人影,他趕忙小跑著下樓來。
吃過早飯,幾十匹騾馬上好馱子,德嘎姆卡布絨和巴拉斯底護衛(wèi)隊打前,接著是綽斯甲色姆的八抬轎子,中間是兩個管家和兩個甲爾布的頭人們,之后是送親隊伍,最后掃尾的是巴拉斯底背負重物的數(shù)十名河東百姓,一條長長的火龍從不拉古官寨魚貫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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