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3年04月11日
◎嘎子
老劉不滿四十,眼角已刻下深深的皺紋,鬢發(fā)已染上了白色的霜雪,渾濁的眼珠常常涌滿了淚水。他說那是沙眼,見不得風與刺眼的光??伤涝鯓优c藏族同胞的心靈接近。他很認真地對我說:“你還小,多住一段時間你就知道,我們與藏族同胞的隔閡,不僅僅是在生活習慣上。我們腦子里想的,我們對事物本質(zhì)的理解與他們都不一樣。你要長期在這里生活下去,就得放棄你的過去,接近他們,理解他們,成為他們中的一員。如果用自己的行為方式與道德習慣,去硬套他們的生活,那么你永遠不會在這里安安穩(wěn)穩(wěn)地生活下去?!?/span>
老劉一再要我記住他的話,說他從來講不來漂亮話,可他講的全是大實話。
那時,藏族文化還沒有像今天這樣讓許許多多的人了解。老劉說的話,是他幾十年高原生活的經(jīng)驗,是高原的風雪與淳樸的民俗澆灌出的大實話。
又一個夜晚,我睡前喝多了茶水,從不起夜的我,讓尿憋醒了。我睜開眼睛,看見了很亮的燈光,在糞煙熏黑的屋梁搖搖晃晃。奇怪的聲音在我的耳邊響起,像誰憋著嗓子在唱歌,很有節(jié)奏。我爬了起來,想叫阿嘎,可阿嘎就在眼前,淡黃的燈光鍍滿了他的全身。他披上了我從沒見過的紅色袈裟,盤坐在卡墊上,面前是很厚的一迭長條形的紙片,印著細細密密的藏文。阿嘎唱的就是上面的內(nèi)容。
燈盞是阿嘎從來沒擺出來的擦拭得錚亮的銅燈盞,燈盞后是一尊塑得很精致的銅佛像。燈光下,阿嘎的臉一面紫紅,一面湛藍。他抬頭時看見了我,顯得很驚慌,可誦唱的聲音一直沒有停。
我呆呆地望了阿嘎許久,才想起要上廁所。
我回到鋪上,便拉開了被子縮了進去,屋外的風差不多快把人凍成冰條了。我明白了,阿嘎是大金寺的喇嘛,他在念經(jīng),那是他每天的功課??s在被窩里的我又怕又不知道該怎么辦,當然我不會擔心阿嘎會把我怎么樣,只是那時這些被定為封建迷信,是剝削階級的東西,而念經(jīng)的是我所尊敬的阿嘎,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阿嘎停頓了一會兒,又繼續(xù)往下念,聲音仍像唱歌,很好聽。我裹緊被子,在寒冷中瑟瑟抖動著。這聲音卻給了我一些安慰,它似乎在告訴我什么,驅(qū)逐了心內(nèi)的孤獨和害怕。我睡著了,夢里竟然出現(xiàn)了強烈得刺人眼睛的陽光。
第二天,阿嘎臉上滿是陰云,縮在冷冰冰的鋪上,茶也沒有熱。
我知道阿嘎是在擔心什么,便燒燃牛糞爐,等茶開后端給他,說:“阿嘎,你是我的好哥哥,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保證不會告發(fā)你的?!?/span>
阿嘎獨眼緊閉著,一言不發(fā),茶也沒動。
我還想對他發(fā)個毒誓,亞書上工的鐵鏵聲丁丁丁響了起來。
一連幾天,阿嘎對我都非常的冷漠。盡管,他還給我熬茶,捏糌粑團,燒洗腳水,卻沒有了往日的笑聲。他泥土似的臉冷冰冰地對著我,一句話也不說。這樣的氣氛如一團冷煙似的罩著屋子,我就是坐在熊熊的火爐旁,也能感受到透心的冷。我只有早早地睡。有時半夜醒來,聽見阿嘎的誦經(jīng)聲,我也咬牙把尿憋住,卷成一團重回夢里。
好長的一段冷冰冰的日子便過去了,阿嘎臉上的冰霜也漸漸融化了。那天,我剛收工回來,阿嘎便把一大盤烤得香噴噴的干牛肉端到我的面前。阿嘎說是他在牧場上的親戚送來的,要我嘗嘗。我吃得滿嘴是油,阿嘎便高興得嘿嘿笑起來,又給我舀了一大碗酸奶,說:“這段時間,我好好觀察了你,你是個很好的人?!?/span>
他說得我也動了感情,鼻腔一酸,眼淚就有些包不住了。我說:“你也是很好的人。寨里的人都說阿嘎大大的好,說你誠實可靠,心慈善良得像是活菩薩。我真幸運,來這么遠的地方,遇上你這么好的哥哥。”
我是用漢話說的,阿嘎一句也沒聽明白,坐在一旁嘿嘿嘿地笑。
那天,我收工收得早,就跑了一趟區(qū)上的民貿(mào)公司,用我省下來的錢買了一罐水果罐頭。我要請阿嘎吃,感謝他款待我的香噴噴的烤干牛肉。
我與阿嘎吃完瓶中的梨子,又喝干里面的甜水。我們從嘴里到心里都是甜味。阿嘎對我說:“這瓶子你還要不要?”我說:“我拿來沒用,你要你就拿去吧。”阿嘎倒了點清水,把瓶子洗了又洗,擦了又擦,透過窗外的光看了看亮堂堂的玻璃,才滿意了。我說:“這瓶子你可以用來盛鹽巴,很要裝一些了?!卑⒏滦π]說什么,把瓶子放在身旁的茶桌上。
又一天,我回到屋內(nèi),阿嘎正仔仔細細揩著瓶壁,拿到我眼前叫我看。我哇地大叫一聲,阿嘎真聰明,這瓶子讓他變成了卡照片的相框,瓶壁上卡了大大小小三張照片,瓶子的中心塞滿了黃色的綢緞。最大的那張是個很老的女人,一張嚴肅冷漠的臉,沒有一絲笑,像在恨著什么人。阿嘎說,那是他的媽媽,十多年前就死了。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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