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3年03月21日
◎趙修翠
一
通透、純凈、至藍的蒼穹,籠蓋著四野,潔白的云朵,懸游在蒼穹之下、山巔之上。
大地越來越遠,天空越來越近。
山野的風(fēng),呼嘯著狂奔,鬼哭狼嚎般撕卷著一切。一柄碩大的傘狀五彩經(jīng)幡嘩啦嘩啦地不停翻飛,任風(fēng)一遍又一遍急速地誦讀著上面密密麻麻的經(jīng)文。一只塑料袋,被風(fēng)從地上卷起,越過頭頂和頭頂?shù)陌自?,墜入了深邃的碧空,很快便變成一個白色的星點,消隱于視線。
我一邊聽著風(fēng),一邊聽著自己沉重的呼吸。人生第一次,我覺察到自身的存在。
呼吸—如一個傳統(tǒng)的木制風(fēng)箱,或因缺少潤滑,或因變形,或因使用的人缺少氣力,艱澀地推拉著,一張一縮,胸廓隨之起伏,心臟也跟著跳動。我一邁步就感到疲累,一停歇又若無其事。我明白,氣壓下降,空氣含氧量變低,我這是在體驗心肺功能的極限。我放慢腳步,有意識地擴展著胸廓和肺,小心翼翼地使每一次呼吸拉長、每一次心跳完整,因為短促的呼吸和心跳讓我感到,猶如鐘表隨時停擺的危險。
這是我第一次在高原上爬山。
這座山叫花果山,與齊天大圣孫悟空的故鄉(xiāng)同名,與色達縣城隔河相對。
二
2018年9月17日,這天是民族團結(jié)進步日,民族地區(qū)放假一天,我因在涉藏縣掛職的緣故,第一次過這個節(jié),便欣然應(yīng)邀,與幾位在色達長期工作的同志一道登花果山。
我喜歡登山,曾拜過青城、峨眉、黃山、泰山等眾多名山。看云海,看日出,欣賞山本身的雄奇俊秀險幽,與先賢共情思;也曾驅(qū)車,看海子,看冰川,聽浪漫故事,神奇?zhèn)髡f,體驗高反。這樣徒步登高原一座寂寂無名的山,且只為覽一城概貌,是我人生的第一次。
色達縣城海拔3893米,從縣城看花果山需仰視,由此可估,花果山海拔絕對不低于4000米。
花果山東頭山腳,有一座簡易的鋼筋混凝土橋,連接著縣城和扎窮村。東頭山脊比較舒緩,我們選擇過橋從東頭山腳橋頭處往上爬。山的北坡面比較陡,棘草和礫石遍布,還有牦牛踩出的深深淺淺的腳印,沒有確切的道路,但四處都可以走。我們就緊盯著山脊的第一層級,各自開拔。
站在東頭山脊的第一層級,色達縣城全貌已盡收眼底。
城區(qū)房屋高高低低,紅白相間,白色的是現(xiàn)代樓房,高大居多,紅色的是藏民居,低矮居多。一幢幢房屋,密布在微微泛黃的綠色而廣闊的金馬草原中央,又被四縱四橫的街道分割得井然有序。整個縣城像一巨幅十字繡,又像一柳月牙一枚梭子,更像一個嬰孩兒,側(cè)臥在草原上。廣袤無邊的草地連接著遠處的群峰,群峰又連接著湛藍湛藍的高空,潔白潔白的云朵從連綿起伏的群峰中生起,又三五成群地蔓延,在群峰和藍天之間安閑,恰似給這綠色的搖籃綴上了一圈白色的花邊。
山腳下的色曲河,像花果山獻給色達縣城的一條艷麗哈達,一頭飄過東嘎寺,一頭飄過鄧登曲登佛塔和果根塘。主流浩浩湯湯,色澤黃白,身形妖嬈,從遠方山與山的重疊處婀娜而來,又在山與山的重疊處消隱。在草原的南面,河水恣肆,形成寬闊的濕地。白色的沙洲與五彩的灌木交織羅列。一凹凹一條條水洼東一處西一處倒映著碧天,有的晶瑩如藍寶石。那顏色,那線條,絕美的構(gòu)圖,像扎染,像暈染,像水彩,像油畫,抽象而又靈動,讓人嘆為觀止。
一條東西走向,近乎筆直的公路,將色曲河及其濕地,同縣城分割開來。
“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
登高遠望,那是一種闊大的美,極目寥廓,胸襟豁然。
我們幾個聚站在一起,指指點點,分辨著色達縣城的街道和建筑,這是金馬大道,那是金馬廣場,這是縣委政府辦公大樓,那是色達第二完小,那是武警部隊營地……
三
稍作停留,我們便又合成一路,沿山脊,繼續(xù)往上攀援。
不久,空中飄來噼噼啪啪的勁爆樂音,漸近漸強,舉目便望見一群小黑點,不斷地在第二層級的山梁遠處閃現(xiàn),白色的炊煙在空中裊裊飄散。
同行的人說,一定是有人在上面耍壩子。
花果山是高原草甸山,像發(fā)泡的饅頭,涂了綠色的汁液。這樣的山,沒有峭壁絕峰,沒有高大密林,顯得坦坦蕩蕩,視野相當(dāng)開闊,但容易造成距離上的錯覺,看似很近,行則很遠。
當(dāng)音樂聲混雜著歡聲笑語,蓋過了我們的喘息聲,我們就終于站在了一群著相同深色校服和棒球帽的少男少女面前,他們正隨著音樂的韻律,搖擺著手臂,扭動著腰肢,迪斯科舞步中摻雜著鍋莊的節(jié)拍,每一張黝黑的面孔上都掛著兩塊高原紅,青春的青澀和蓬勃隨勁爆的樂聲四處綻放。他們是縣中的學(xué)生。草甸上堆放著衣服和食物,鮮橙多、可樂、方便面。一口鋁鍋架在亂石壘成的灶上,鍋蓋用一個勺子墊著,縫里不斷往外噗噗地冒著熱氣,下面柴火正旺,不用問也不用看,那里面一定煮著高原人家的獨特美食——坨坨牦牛肉。
搭訕了幾句,我們又繼續(xù)前行,上攀。
勁爆的舞曲跟隨了我們很長一段路,我們也無數(shù)次回頭張望,直到被山脊的凸起擋住了視線。
四
再往上,一條彩色的經(jīng)幡沿山脊鋪到山頂。我們在俯仰之間,繼續(xù)行進。
山脊的坡度一層比一層陡,大約要上三四個層級才能到達花果山北面的最高處。每上一個層級,視野就變得更為開闊一些,縣城在視線里就縮小一圈。縣城的建筑物、街道和后面的群山都逐漸平鋪開來,模糊成了一個巨型沙盤。群山也不僅連綿起伏,還重巒疊嶂了。山巒與山巒之間,如星落著白色的帳篷和成群的黑點,那是牧民在冬季(遠)牧場放牧牛羊。連綿于天際的朵朵白云,向湛藍的天空中間鋪散開來,陽光把云的身影投射在山巒和草甸上,像一團團墨色的荷葉蹀躞在碧波里。一時間,我無法分辨,這變化,是時間改變還是空間改變帶來的,亦或是兩者兼有。
登上花果山北面的最高點,這里有層層覆蓋的彩色經(jīng)幡,還有大小不一的瑪尼石堆,地上四處撒落著龍達,有的色彩鮮艷,有的正在褪色,有的已經(jīng)快消融于大地。
此時俯身凝視色達縣城,人不覺間,變得極為渺小,思緒也被牽扯到《情灑金馬草原》中講述的1952年,那是新中國成立的第四個年頭。
那時的色達,還是一片化外之域。瓦須部落的后裔,過著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中共西康省委在這一年,決定開辟色達地區(qū)工作,先是派訪問團進駐,再是派代表團進駐。
莽莽草原,兩頂帳篷,三五個人,頂著風(fēng)雪前行,昔日曠世孤獨,與街道縱橫,商鋪林立,豪車如流,游人如織,今日喧囂繁華,畫面交替更迭,歷史與現(xiàn)實在此刻際會。
一次次登門拜訪,一次次溝通談判,是謂曲折改造。色達終于直接從部落聯(lián)盟,一步跨進了社會主義,在新中國這個大家庭中,它與其他民族開始同呼吸共命運,共同發(fā)展,至2018年已有66年。
66年間,色達經(jīng)歷了建政、保政、平叛、民改屬于自己的歷史,也經(jīng)歷了屬于大中華的“文革”、改革開放。
66年間,無數(shù)人參與了對它的建設(shè),無數(shù)人見證了它的發(fā)展,無數(shù)人把熱血灑在了這一片草原。
這里是無數(shù)人的故鄉(xiāng),也將成為我的第二故鄉(xiāng)。
如今,這塊土地正在經(jīng)歷擺脫絕對貧困的偉大斗爭,我也是其中一員。
舉目望去,格薩爾文化藝術(shù)中心廣場上,包括翁達尼崩達雅在內(nèi)的格薩爾王十三員大將騎著戰(zhàn)馬的偉岸身姿,逐漸清晰至眼前,耳旁似乎飄來了賽馬的聲音,混合著草原漢子坦蕩而野性的噓叫,馬嘶聲、馬蹄聲、鞭子揮過空氣的聲音……賽馬登位,征戰(zhàn)四方,以殺伐終止紛爭,統(tǒng)一部落,建立嶺國......恍惚間,那聲影似乎又縹緲成舞臺上的藏戲表演,幻化為說唱藝人的講述,一招一式,亦說亦唱,格薩爾王的故事……悠遠流長,那是迄今世界上最長的史詩。
他們指給我說,在金馬廣場邊上,那是正在建設(shè)的格薩爾英雄商貿(mào)城,一個脫貧攻堅的大項目,明后年即將完工。當(dāng)它完工并付諸運營時,一座城不但有了政治中心、文化中心,也有了經(jīng)濟中心。
又一次飛躍將在這里實現(xiàn),新的時代已嶄露頭角。
從只有游牧生活的帳篷,到建成一座生產(chǎn)游牧、生活定居的城市,也許,色達金馬,只有在你登高遠眺時,才能目睹并感受它的輝煌。
登一座山,觀一座城,猶如詩云:“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復(fù)登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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