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2年07月21日
◎雍措
房屋里的麻雀
只要是鳥,都能飛進(jìn)我心里。
阿爸去世的時候,喇嘛占卜說,阿爸在陰陽轉(zhuǎn)世中,首先會變成鳥。不管真假,我們都信。于是,一家人對鳥特別親近。
凹村最常見的鳥有烏鴉、喜鵲、麻雀。
烏鴉到處都不受人喜愛,我們這里也一樣,一聽見它呱呱的叫聲,村人的心就堵得慌。大人用吼聲驅(qū)逐它,孩子們用樹杈做成的彈弓打它。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村子的烏鴉少了,寥寥飛來幾只,也都是匆匆的來,匆匆的去。喜鵲的叫聲干脆利落,長長的尾巴,黑白相稱的羽毛,還有那乖巧的小嘴,總是讓人一見就上心。冬天,果樹都變成了禿頭,一群群的喜鵲棲在樹丫上,清脆的叫著,叫得光禿禿的大樹更顯孤獨(dú),輕輕的擺動著樹枝。大樹一擺動,機(jī)敏的喜鵲撲棱棱的又飛到另一棵樹上,繼續(xù)唱著它們的冬歌。無論春夏秋冬,麻雀是村子里最常見的,它們成群結(jié)隊的活動在樹林里、雜草中、菜地里、房檐上。麻灰的身體,靈巧極了。
這三種鳥,要數(shù)麻雀最討我歡心了。
老家房子修砌在田地邊,四周種了各種果樹。每天清晨的睡夢里,就有麻雀的叫聲闖進(jìn)來。日子一久,也就習(xí)慣枕著它們的叫聲酣睡。阿媽一生勤快,看不慣我貪睡的樣子,小時候,每次叫我起床,總會說:“你聽聽,窗外的麻雀叫你起床,叫得嘴都酸了,你也不心疼它們?!?/span>
屋子的隔樓不用鋼筋水泥,而是用木頭,稱之為房梁。房梁隔一米架一根,齊齊整整的排列著。房梁上面鋪放著木板,經(jīng)過木匠的加工處理,最后變成了樓板。人行走在上面,發(fā)出一聲聲空響。我住的房間在二樓,并排的兩間房間中間隔著木板,不隔音。因為房間通風(fēng)好,阿媽在房梁上釘了一排密密麻麻的釘子,殺完年豬,把新鮮的豬肉掛在釘子上,直到差不多干透,才拿到另外一間比較陰暗潮濕的屋子儲存。每年如此。
自從參加工作后,這房間住的次數(shù)少了起來。窗戶的玻璃由于山風(fēng)的作用,被打碎了一扇半,剩下的半扇牢牢的鑲在那里,不掉也取不下來。不過,在這里晾曬新鮮肉的習(xí)慣一直沒有改變過。
一次回家,阿媽坐在院壩里,陽光把阿媽的額頭照得亮堂堂的。阿媽告訴我,不知道什么原因,今年的肉晾在房間里,出現(xiàn)了異樣,每塊肉上面都有一些像蜂穴一樣的小孔,顯得不好看。又說或許是老鼠竄出洞啃的。等過兩天,忙完地里的活,就把這些肉收拾進(jìn)另一個屋子里,儲存起來。
夜里,我從樓下看完電視回房間,聽見有鳥叫聲,推門進(jìn)入房間,看見有兩只麻雀站在窗坎上,一只站在懸吊著的半扇玻璃上。窗坎上的兩只麻雀見我進(jìn)來,愣了愣,唧唧叫上兩聲,匆忙飛走。而站在半扇玻璃上的那只麻雀卻沒有著急離開,它歪著頭,轉(zhuǎn)動著圓鼓鼓的大眼睛,盯著我看。這只麻雀的脖子上,有一小戳白色的羽毛,遠(yuǎn)看像帶著白色項鏈。見它不怕我,我也歪著脖子盯著它,盯著盯著,它像想起什么似的,扔下幾聲嘰喳聲,從破窗戶里竄了出去??粗@可愛小家伙,我心里不由得興奮起來。
我始終沒有改變愛睡懶覺的習(xí)慣,。阿媽知道我難得的休閑,也不再來叫我起床了。陽光透過窗戶,安然的躺在地板上,像熟睡的嬰兒一樣乖巧。我懶懶的把頭縮進(jìn)被窩里,繼續(xù)酣睡。夢里,我又聽見了麻雀脆脆的叫聲。我悄悄的把頭從被窩里露出來,才發(fā)現(xiàn)房間里又來了一群麻雀。有幾只正附在懸掛的肉上面,啄著肉。有一只吃飽了的麻雀飛在被子上,一邊嘰嘰的叫著,一邊在被子上走動著。接著又有一只麻雀從懸掛的肉上飛到我的枕邊,它垂下頭,用小嘴銜著我的頭發(fā),東張西望。這時,它脖子上那戳白色的羽毛,出現(xiàn)在我的眼睛里,原來它就是昨晚的那只麻雀。這只小麻雀,活是一只靜不下來的調(diào)皮蛋,看見另外一只玩得歡,扔下嘴里的頭發(fā),跳著向那只麻雀跑去。兩只麻雀的體重真輕,我藏在被子下的身體幾乎無法感覺到它們。我不想打擾它們歡愉的時光,不動,呼吸也變得小心翼翼。肉上面的麻雀越來越少,它們吃飽了,飛下來,嬉戲著,站在破窗戶上歌唱著。那只脖子上帶著項鏈的小調(diào)皮,飛到鏡子面前,對著鏡子里的自己左看看,右瞧瞧,臭美著。當(dāng)最后一只麻雀從肉上面飛下來時,所有的麻雀嘰嘰喳喳的從破窗戶里撲撲的飛走了,身后留下一串串歡快的叫聲。
以后的幾天,麻雀們依然來,三只、四只、五只……那只脖子上帶著項鏈的麻雀從來沒有缺席過。
我把這件事情告訴了阿媽,阿媽卻說:“那就讓肉掛著,免得它們?nèi)コ詣e人的莊稼?!?/span>
我們都知道,阿媽的心里一直沒有忘記喇嘛的占卜,她期盼著那群麻雀中,會有一只是阿爸的轉(zhuǎn)世……
或許,就是那只脖子上帶著項鏈的麻雀。
蛇
是不是越不想見到的東西,就會離你越近,比如蛇。
小時候,我親眼見到阿媽從一堆麥稈里挖出過一堆蛇卵,沒有長大的小蛇像蚯蚓一樣往殼外爬,嚇得阿媽扔下鋤頭,拉著我就往家里跑,那堆草垛從此成了一處無人問津的荒蕪之地。
凹村有句關(guān)于蛇的老話:上門的蛇,上門的親。意思是蛇到家中,就應(yīng)該像親人一樣善待。凹村人心底善良,對待蛇,越加憐愛起來。正因為這個原因,田地里的蛇越來越多,越來越肆意。
阿爸是個憨厚的莊稼人,遇事兒嘴巴里冒不出幾句像樣的話,所有的心思都像秤砣一樣壓在他那癟蔫的肚子里,滾不出來??伤袀€像樣的本事,就是不怕蛇。記得有次,我和阿爸經(jīng)過一處田地的跳水口,一條鋤把粗的烏梢蛇高揚(yáng)著頭,注視著我們。他二話沒說,走過去,提起蛇尾巴在空中用力的晃了幾下,剛才還左右亂舞的蛇一陣晃蕩之后,安靜了下來。阿爸不殺蛇,只是怕高昂著頭的蛇傷害到我,等待蛇安靜下來之后,他將蛇放進(jìn)草叢中,看著它慢慢離去。
意想不到的事,還是發(fā)生了。一個初夏的夜晚,阿爸鬼使神差的殺了蛇。
那個夜晚,星星灑滿天空,知了的叫聲若隱若現(xiàn),夜詭秘而躁動,一股悶熱的氣流侵蝕著凹村。阿爸搬著鋪蓋卷往天樓上爬,木樓梯空寥的咯吱聲,在阿爸的腳下一聲連著一聲。每個夏天,他已習(xí)慣在天樓上睡覺。事后,阿爸說,那晚殺蛇,就像在夢中。夢里,蛇鉆進(jìn)被蓋卷,在他脫光了上衣的身上爬來爬去,他先是推開了它,可不一會兒,蛇又爬在了他的脖子上,他覺得癢癢,一氣之下,就用手使勁將那不知趣的家伙摔在地上。這一切在深夜里,像是一場夢。直到第二天,阿爸發(fā)現(xiàn)他的身旁躺著一條摔碎了骨頭的蛇時,才一陣驚慌。
其實,上面有關(guān)蛇的老話,我只說了一半,還有一半是:家蛇不可碰,一碰災(zāi)到頭。這次,阿爸犯了大忌,凹村人都知道。
災(zāi)難一步步靠近阿爸。那些日子,阿爸的夜晚并不安寧。他告訴我們,每天晚上他都做著一個相同的夢,夢里他在爬山,爬著一座很高很高的山,那座大山他能看見巍峨的山巔,可再怎么攀爬,卻始終在山腰。停的時候醒來,睡著的時候又接著爬。夢牽引著他。阿爸累壞了,爬不動了……爬不動的時候,阿爸安安靜靜的休息了,安安靜靜的躺在了一座山坡上,成了一座孤零零的墳塋,瞭望著對面的嘎多雪山。
阿媽認(rèn)為,命里帶來的東西,天王老子也拿著沒法,由他去吧。說這話時,風(fēng)已刮過秋天,阿媽的話,像給流動的風(fēng)兒告別,像給逝去的歲月做著留念。
阿爸殺蛇得到的因果,讓更多的村人對蛇增加了一份又敬又畏的復(fù)雜感。上流的山水流經(jīng)村莊時,順著捎來其它村寨的話,人們相傳著,對蛇要好些,只有對它好了,才不會像阿爸那樣莫名其妙的變成山上的土堆堆。
村莊的夏天,蛇像瘋長的雜草,繁茂著。
遇蛇,不再是一件稀罕的事。
我見過長約3米的蛇,盤踞在院子里的尼麻樹根上,一動不動;見過飯碗粗細(xì)的大蛇,似我為不見,從眼前慢悠悠的爬進(jìn)雜草叢;經(jīng)歷過,踩著蛇,蛇驚慌,我驚叫的悸動場面。不過說來也奇怪,無論怎樣的蛇,在村子里從來沒有發(fā)生過一次傷人的事件,或許,蛇本來就是一種善意的動物吧?
有了這種想法之后,蛇對于我而言,就像是一位特殊的朋友,雖然我依然不敢靠它太近,但起碼,我敢遠(yuǎn)遠(yuǎn)的用平靜的心去觀察它。
老房子修建于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屋頂是用很多細(xì)樹桿、小石頭和泥巴混合在一起搭建而成,時間久遠(yuǎn),樹桿與樹桿之間出現(xiàn)了裂縫,許多石頭也從原來細(xì)密的樹桿中露了出來,懸掛在天花板上,偶爾也會脫落下來。一天夜里,我怎么也睡不著,睜著眼睛看著那一塊塊懸掛在空中的小石頭,看著看著,發(fā)現(xiàn)頭頂上空的石縫里有一條電筒粗細(xì)的蛇,蛇的顏色和石頭的顏色極其相似,我想正是因為這樣,我們才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過它。蛇蠕動著,一會兒鉆進(jìn)石縫里,一會兒盤旋在被熏得黑黑的樹桿上,還有那么一會兒,將半個身子懸在空中。我盯著它,像看著一個玩耍的伙伴。看著看著,就睡著了。這件事情,我從來沒給阿媽提起過,它像我的小秘密一樣,藏在童年的記憶里。
阿媽也給我講起一些蛇的故事,那時,我們的家已搬到一處果林茂盛的田地邊。
那里的夜很安靜,除了看家狗毛子偶爾汪汪的在夜里叫喚幾聲,再無其它聲響。有段時間,阿媽打電話說,她聽見樓板上有一種奇怪的聲音,那聲響悉悉索索,有時動靜很大,一片一片的響在頭頂樓板上。一陣有,一陣又無。我建議阿媽去樓板上看看,免得睡得不踏實。她拿著電筒上樓,四處掃射一番,卻又沒發(fā)現(xiàn)什么。這件事情,也就擱了下來??捎幸惶?,我給阿媽打電話時,阿媽卻小聲的告訴我,她有事,等會兒回我。接到阿媽回來的電話時,她第一句話就告訴我,她送走一位尊貴的客人——蛇。原來,夜里弄出大動靜的家伙,就是蛇。阿媽說,她一覺醒來的時候,那條蛇蜷縮在床邊,呼呼大睡著。那睡覺死沉的樣子,特像阿爸。阿媽在火盆里燒了幾樣阿爸生前愛吃的東西,找來紙錢點(diǎn)燃,通白一翻后,蛇慢慢的爬向窗戶,從石砌的墻壁上,離開了。阿媽一直注視著蛇離去的方向,那是一條通往阿爸墳塋的路。
時隔多年,家里來的蛇不下數(shù)十條,阿媽依依用最高尚的禮節(jié)送走它們。
蛇,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已成為我們牽掛的動物。也許是因為我們在意識里往往把它和親人連接在一起,所以,更多時候,蛇在我心里漸漸成了某種牽掛,或是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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