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1年08月27日
◎洋中魚
一
《禮記·大學》有這么一句話：“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后人把它提煉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成為教導(dǎo)人的名言。
但真正做到的，似乎只有虞舜一個人。
虞舜，后人習慣稱之為舜帝，他的主要功績可以概括為：舉八元八愷；放四兇；命官職；治洪水；巡天下。
舜在位三十九年，把龐大的部落治理得有條不紊，井然有序。在年老的時候，因為自己的兒子商均不肖，因此決定將帝位禪讓給那個治水有功的大禹。然后，開始南巡。
進入洞庭湖之后，舜一行溯流而上，過了衡山，舜的心里越來越興奮。因為，他很快就要見到同父異母弟弟象了。
血濃于水。舜可以舍棄帝位，但無法舍棄親情。尤其是在父母（繼母）雙亡之后，弟弟象，便成了這個世界上唯一與他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因此，他怎么也得來看一看象。當初，自己把象派來這里，不僅是想給他一個修心養(yǎng)性、痛改前非的機會，而且還給了他一個學習治理國家（部落）的機會。
舜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為弟弟是否理解自己的良苦用心和將來怎么安排他而感到糾結(jié)。
按照人之常情，禹應(yīng)該會給舜面子，將象安排到一個比較合適的位置。
但是，舜沒主動提出來，他要先見到若干年不見的弟弟，看看他是否具備了治理能力再說。
可是，當舜來到弟弟的封地有庳圩時，前來探路的人和當?shù)氐陌傩崭嬖V他，象早已故去！
舜感覺自己的心頓時被尖刀剜去一半，有一種說不出的痛苦。
稍感欣慰的是，當?shù)匕傩崭嬖V他：象來到有庳圩之后，很受大家歡迎，他不僅將中原的農(nóng)耕文明傳到南蠻地區(qū)，教授民眾捕魚、狩獵、稼穡、制陶、制茶等技術(shù)，教化民眾，施以德政，而且將中原官話傳到南方，為南北溝通起到了重要作用。此外，他還發(fā)明了一種棋子，供大家娛樂，人們由此尊稱他為象王。
舜帶著失去弟弟的痛苦，他繼續(xù)溯流而上，來到了九座山峰十分相似的地方。一打聽，才知道是九疑山。
舜想繼續(xù)深入深山，了解那里的民生狀態(tài)。無奈年事已高，由于長期奔波，加上獲悉弟弟早去的消息，他心力交瘁，精神恍惚，最后因體力衰竭而亡。
在舜逝世大約兩千年后，一個名叫司馬遷的西漢史學家，根據(jù)前人的講述和自己的調(diào)查，把舜的事跡寫進了他的著作《史記·五帝本紀》中：舜帝“南巡狩，崩于蒼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為零陵?！?/p>
舜逝世后，備受后人緬懷和紀念。接替他的禹獲悉，筑臺望九疑而祭，開辟了祭祀虞舜的先河。
之后，秦始皇、漢武帝相繼望祭九疑山。特別是漢武帝，曾派司馬遷前往九疑山祭舜，在九疑山下建起了舜廟。據(jù)文物專家考證，今玉琯巖附近的舜廟遺址就有部分是漢代的。
二
東漢時期，中郎將蔡邕游九疑山，并留下一篇《九疑山銘》，請人刻在舜廟旁邊的玉琯巖（現(xiàn)存為南宋“掌御書臣”李挺祖摹刻），成為九疑山最早的石刻。漢唐以來，九疑山各地石刻逐漸增多，包括唐代道州刺史元結(jié)、宋代道州知州方信孺等人的題刻。而在這些石刻中，最大最有視覺沖擊力的就是玉琯巖石壁上方信孺所留下的“九疑山”榜書了！
據(jù)文物工作者考證，“九疑山”榜書，單字高1.8米，寬1.9米，筆劃間有后人題刻多幅?！毒乓缮街尽贩Q：“每字大方丈，畫深數(shù)寸，筆力遒勁。”
全文如下：
大宋嘉定六年歲次癸酉正月旦刻
九疑山
權(quán)發(fā)知道州軍州事、莆田方信孺書
寧遠縣尉、廬陵譚源監(jiān)視
這里的“監(jiān)視”，就是監(jiān)督工匠上石。這個監(jiān)督員叫譚源，字文饒。江西吉安人，吉安古稱廬陵，故石刻自署廬陵人。嘉定六年時任寧遠縣尉，遺憾的是，永州本土方志上沒有他的相關(guān)記載。倒是同治《新淦縣志》、同治《永新縣志》、嘉靖《江西通志》上有。從這里也可以看出，摩崖石刻的重要意義，它可以彌補方志上的缺失。
至于書者方信孺，是何方人士，何時來這里？姑且按下不表，先來看看歷代學者對這方“九疑山”超大型榜書的評價。
明代萬歷年間有個喜歡研究文史的人叫蔣鐄，他編纂了一本《九疑山志》,既是編纂最早,也是現(xiàn)存最早的一部關(guān)于九疑山的專志。他在《游九疑記》說：“巖曰‘玉琯’，漢奚璟得玉琯十二處也。巖僅一席許，如石屋。上有蔡邕書《九疑銘》，有宋刺史方信孺大書‘九疑山’三字，土人以為法物。巖后即何侯宅?！?/p>
寧遠本地人以為這三個字跟祁陽浯溪柳應(yīng)辰所留下的“夬”字符一樣，是用來鎮(zhèn)邪的。
明代萬歷年間累官至廣西布政使參政的鄧云霄，曾游覽至此，他在《游九疑記》說：“漢蔡邕碑銘，曁宋道州刺史方信孺所書‘九疑山’三大字，在崖間。筆法遒勁，猶帶古色?！?/p>
南明永歷年間官至以御史轉(zhuǎn)任四川巡按的錢邦芑，在他的《玉琯崖記》說：“有洞門高一丈七尺，深二丈許，闊三丈四五尺。洞外有樹，大十圍，斜倚垂映，與洞相得。洞門有磨崖青潤，鐫‘九疑山’三大字，字大六尺五寸，筆法方勁，類歐陽率更體，乃宋嘉定中方信孺所書?！?/p>
被譽為“游圣”的明代地理學家、旅行家徐霞客的《游楚日記》說：“書字巖巖不甚深，后有垂石天矯，如龍翔風翥。巖外鐫‘玉琯巖’三隸字，為宋人李挺祖筆。巖右鐫‘九疑山’三大字，為宋嘉定六年知道州軍事莆田方信孺筆。其側(cè)又隸刻漢蔡中郎《九疑山銘》為宋淳佑六年郡守潼川李襲之屬郡人李挺祖書。”
清康熙年間歷任興化知縣、廣東連平知州的徐旭旦，在他的《重修玉琯巖記》里說：“游九疑者，去舜源峰五里許有巖，上刻蔡邕《九疑山銘》及方信孺‘九疑山’字。其下軒豁呈露，方廣如丈，室則玉琯巖也?！?/p>
此外，陸增祥《八瓊室金石補正》、吳式芬《金石匯目分編》、康熙、道光《永州府志》、嘉慶《寧遠縣志》、光緒《湖南通志·金石》等書也有“九疑山”榜書的相關(guān)記載。
三
據(jù)《宋史·方信孺?zhèn)鳌酚涊d：
方信孺，字孚若，興化軍人。有雋材，未冠能文，周必大、楊萬里見而異之。以父崧卿蔭，補番禺縣尉。盜劫海賈，信孺捕之，盜方沙聚分鹵獲，惶駭欲趨舟，信孺已使人負盜舟去矣，乃悉縛盜，不失一人。
他方信孺，果然非同一般：才華出眾，未成年時就能寫文章，連大他五十歲、官至宰相的周必大和著名詩人楊萬里見了，都感到很驚訝，夸他是個奇才。
雖為奇才，但他是以父親方崧卿恩蔭進入仕途的，補為番禺縣尉。當時，盜賊搶劫海商，方信孺接到報案后，帶領(lǐng)人馬前往追捕。他運用計謀，派人悄悄先將盜賊使用的船只運走，再去圍捕正聚在一起分贓的盜賊，結(jié)果盜賊束手就擒，無一人漏網(wǎng)。
隨著時間的推移，方信孺后來歷任蕭山縣丞、兼淮東隨軍轉(zhuǎn)運屬官、國信所參議官、肇慶府通判、新州知州、韶州知州、道州知州、提點廣西刑獄、廣西轉(zhuǎn)運判官、再攝帥閫、提點湖北刑獄、大理寺丞、淮西轉(zhuǎn)運判官、淮東轉(zhuǎn)運判官兼提刑兼知真州、主管華州云臺觀、主管建康府崇禧觀。
多地點、多崗位的歷練，使他得以成長，像一塊好鐵，百煉成鋼，成為南宋的一位優(yōu)秀官員。
《宋史》稱“信孺性豪爽，揮金如糞土，所至賓客滿其后車”。而劉克莊《寶謨寺丞詩境方公（方信孺）行狀》記載了他三次出使金國的事跡。
命運有時候真不好說，誰能想到，方信孺正在蕭山當縣丞，不料突然被調(diào)回京城，改任出訪大使，奉命跟金國談判。方信孺三次出入金營，面對敵人的威逼利誘，他毫無懼色，不為所動，大有舌戰(zhàn)群儒的味道。
方信孺第一次來到濠州，金軍元帥紇石烈子仁想給他來了一個下馬威，將他投入監(jiān)獄，派士兵手持刀刃將四面把住，斷供柴火及飲水，并開出五個條件來要挾。方信孺說：“遣返戰(zhàn)俘，歸還歲幣可以做，交出戰(zhàn)爭首謀者，自古無此先例，稱藩、割地，則不是做臣子的所忍說的?！奔v石烈子仁大怒，喝問：“你難道不想活著回國嗎？”方信孺坦然地說：“我在受命出使離開國門時，就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了?！睂Ψ綗o可奈何，只好將他放行。
方信孺來到汴京，拜見金廷左丞相、都元帥完顏宗浩。完顏宗浩堅持議和五項條件，威脅說：“不接受五項條件，就將立即南下?！狈叫湃鎸ξ屙棗l件逐條辯駁，毫不屈服。完顏宗浩大聲叱罵：“前日興兵挑起戰(zhàn)火，今日卻要求議和，這是為什么呢？”方信孺回答說“：前日興兵復(fù)仇，為江山社稷；今日屈己求和，為天下生靈?！蓖觐佔诤茻o言以對，只好說：“和談還是繼續(xù)作戰(zhàn)，等下次來再決定?！?/p>
方信孺返回朝廷，如實向皇帝稟報?；实巯略t讓侍從、兩省、臺諫官討論，如何答復(fù)金人。經(jīng)過大臣議論，議定同意遣還戰(zhàn)俘，懲罰首謀，增加歲幣五萬，并再次派遣方信孺出使金國。
再次相見，方信孺對完顏宗浩針鋒相對，談了很多，最后說：“你們所提五項條件我們已同意三條，你們?nèi)圆唤邮芪曳街鲝?，大不了再度開戰(zhàn)了。”
完顏宗浩被方信孺的忠厚誠懇感動，說：“割地之議暫且緩一緩，只是稱藩不從，兩國之間當以叔為伯，歲幣之外另加犒師銀錢。”方信孺堅決拒絕，不肯答應(yīng)，返回朝廷復(fù)命。
過了不久，他又被差派到汴京。完顏宗浩見了方信孺，改變態(tài)度，又提出了諸多要求。方信孺說：“歲幣數(shù)目不能再增加，所以以通謝錢為名充代。現(xiàn)在你們得此求彼，得寸進尺，我只有死而已?！苯鹑藷o奈，只得放他回來。
方信孺回到朝廷，奏道：“金人所提有五件事情，前面四個條件是……；其五微臣不敢說?！痹紫囗n侂胄再三追問，直至大聲訓(xùn)斥，方信孺這才慢慢地回答說：“他們想要太師您的頭?！表n侂胄聽后大怒，將方信孺貶官三級，外放居住。
方信孺自春天至深秋，三次往返于宋金間，出使金國，舌戰(zhàn)強敵，金人無計可施，然而怒其不屈，和議最終未能成立。
不久，方信孺被起用為韶州知州。再后來，移知臨江軍，他以謫居為名，不干。于是，改知道州。
四
誠如石刻上所題：權(quán)發(fā)知道州軍州事。方信孺于嘉定五年（公元1212年）春知道州軍州事，正式打卡永州。不過，他只干了一年，次年離任，是名副其實的“權(quán)發(fā)”，真正的暫時代理而已。
之后，他就高升為提點廣西刑獄。
雖然在任時間很短，但他也留下了一些履痕，成為永州歷史文化的瑰寶。
方信孺是一個很講究的人，平時很注重工作環(huán)境。上任之初，他見府衙有些凌亂，于是收拾一新。他看見府衙里的圖書館多年無人管理，館內(nèi)一片狼籍，就命人對圖書館進行收拾整理，使之煥然一新。為此，他為圖書館題了一塊匾額“九疑”，并寫了一篇《九疑環(huán)觀閣記》以記其事：
楚粵之交，以山水名古今者，莫九疑瀟湘若。舂陵之封，瀟湘九疑麗焉?？ず憬枭剿疄橹兀M特隋唐以來，名人賢守多辱居之？重華之南巡，太史公之南游，皆常至其地。以是知三代秦漢而上，即此山水不碌碌矣。顧郡之內(nèi)外，寂無所表章，可謂遺恨……
這篇文章不僅講了他對九嶷山的認識、自己來道州的時間，還述說了收拾整理圖書館（九疑環(huán)觀閣）的過程，以及懷前賢、抒心臆的良苦用心。特別表達“忠不必用，賢不必以”的苦衷和高潔的志向，彰顯了憂國憂民的情懷。
由于文章價值大，被弘治、隆慶、康熙、道光《永州府志》，光緒《道州志》，嘉慶《寧遠縣志》和光緒《湖南通志》收錄。
遺憾的是，他所題的“九疑”匾額，如今不見。
五
在道州，方信孺還是做了一些事情的，當時道州有十個不檢點的人，號稱“十虎”，他們的能力很大，可以通過監(jiān)司來換掉道州的知州。方信孺不信邪，到了道州，第一件事就把“十虎”的老大制服，震懾了他們。
他還在萊公樓（暨寇公樓）對面建設(shè)了一個重點工程——太史閣，把濂溪祠修葺一新，并遍訪元結(jié)遺跡，把它們標識出來。
九疑山在道州下轄的寧遠縣，方信孺自然早就仰慕。在寧遠縣官員的陪同下，來到九疑山，尋尋覓覓，他很有感觸。
“德自舜明”。舜帝勤政為民的故事，如同三分石下的清泉，汩汩流淌了幾千年。而玉琯巖前的舜廟，就是歷朝歷代對舜帝的最好祭祀和懷念。
想起自己三次奉命出使金國，所經(jīng)歷的風風雨雨，再想到歷經(jīng)磨難的大宋江山，方信孺心里五味俱全。于是，在拜謁了舜帝陵之后，來到寧遠縣衙，他有感而發(fā)，寫下了“九疑山”三個大字，心里感恩虞舜大德，期盼大宋江山安穩(wěn)、前線抗金大捷、百官行事大義。
第二年正月，時任寧遠縣尉譚源就親自監(jiān)工，請人將它刻在玉琯巖石壁上。這三個大字刻的很深，它創(chuàng)造了兩個九嶷山摩崖石刻之最：一是字體最大，二是整體尺幅最高。雖經(jīng)八百余年的風雨剝蝕，至今依然清晰可辨，成為九疑山的一大景觀，游人見了，無不稱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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