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1年06月11日
◎韓玲
山里的夏季,地質(zhì)災害多,持續(xù)的暴雨后,滑坡,泥石流或者山洪頻頻暴發(fā)。通往山外的路本來就少,也很快就封了路,人像活在孤島上。逢閑,常常一個人在通往山外的路上往返,路遇一種叫田野毛茛的野花,花開得漫山遍野都是,五瓣湊成的一朵小花,多得像天上的星星失了重一頭栽在了草原上。牛羊悠閑,并不知山水險惡,徜徉山間吃草,嘴上綴滿了各色花瓣。葉片上滾動的露珠莫名的讓我憶起一段在山上居住的日子。
深山里的舊時光
小學畢業(yè)那年的夏天,母親把我寄養(yǎng)在一座大山上去幫家里放豬。我背著書包隨一個穿了長衫的老者(后來我和我的弟弟妹妹們都叫他爺爺),那是我第一回長時間離開家,對路上的一切充滿了好奇,連山路兩邊盛開的七里香,都覺得美得不得了,山路又彎又窄,幾乎沿路都有七里香,白色的花朵挨挨擠擠,三個一團五個一簇像是要把那些枝條都壓斷似的。一路上鳥鳴啾啾,偶爾還會有一條蛇盤在路中間,爺爺就找根長長的木棍把它往路邊的林子里挑,蛇也不攻擊人,甩動長尾巴向林子深處優(yōu)雅的滑過去。走得餓了,我就從書包里拿出媽媽做的油炸饃,饃上的油已經(jīng)浸透了包饃的紙。把饃胡亂地塞在嘴里嚼上幾口,遇到山泉水,蹲下捧上幾口就往肚子里吞。整整一天,終于在天黑的時候才走到了這個叫李家山的地方,我覺得腿都不是我自己的了,甚至都沒有看清楚這個寄養(yǎng)的地方是什么樣子,倒頭就睡著了。
我是這個暑期被母親寄放在山上幫家里放豬的女兒,在這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山上是個什么概念。這在我第二天早上醒來之后,“山上”就給了明確的概念,目力所及的地方只住了兩戶人家,一戶是爺爺家,一戶是從爺爺家分家出去的爺爺?shù)拇髢鹤蛹遥僖部床灰娙?。太陽像掛在頭頂上方,我卻感到冷。
爺爺?shù)募?,是一排條形的四間土房子,用黃泥巴和石頭混合砌成,屋頂是用山上的好木頭作的梁,橫鋪了瘋長的柳筋條,木頭密,筋條也密,在密不透風的樹木上倒一層和好的稀泥,再背一些干泥巴填在上面,一座房子就蓋成了。在蓋好的房子里放幾張床,砌個灶就算是一個家了。爺爺有三個孩子,除開已經(jīng)分家的一個,家里還有一兒一女,他們都不愛說話,幾個不愛說話的人各自做著各自的事情,連空氣都變得無聊。我就希望下雨,下雨了這匹山上的男女們便不再出工,都自發(fā)地聚在某一家喝酒烤火。我希望下雨,下雨了離這山上半小時腳程的澤郎和澤郎的伙計們便會上山來爺爺家玩,這樣,這個屋子才會有些生氣。
火塘是爺爺家聚會的核心,爺爺喜歡隨手在尚有余火的灶灰中埋幾個洋芋,說是中午餓了打尖,晚上餓了加餐的話。燒好的洋芋外焦里軟。澤郎他們一到,燒茶喝酒都圍繞著火塘進行。
“聽說大渡水今年又漲了,都要淹到縣城了。”“去成都和丹巴的路都又斷了?!薄霸髂切∽雍屯跄泛蒙狭?,好戲還在后頭呢。”火塘邊的每一張嘴巴都是消息源,憋了好幾天的話都咕嚕嚕滾了出來?!扒皫滋?,我在林子里遇到一只大黑熊,直楞楞向我撲來,說時遲那時快,我就地撿了一個大石頭打中了黑熊的腦袋,直接讓它開了花。”“吹,你就好生吹,你是不是在做夢呀!遇到黑熊,要給你開花?!币恍┣嗄晗矚g把事情放大很多倍引發(fā)一些爭議,說說也就過了。
澤郎是這座大山上唯一的初中生,又去山外闖蕩了好幾年,與其他一直呆在山里的男子不同,澤郎身上沒有初生牛牘不怕虎的勇猛和井底之蛙的張狂,他不太愛說話,與一幫年輕人在一起不管別人把牛吹上天或把海搬上山他都只點頭應著,被逼急了才偶爾反擊,但凡說話就通情達理,深得人心的樣子,所以這山上的老少都很喜歡他。
我總是偷偷躲在窄小的窗子后聽他們說話,爺爺偶爾進屋來在桌子上給我放個燒洋芋或者酸得掉牙的山蘋果,我總是裝著在看書的樣子。等爺爺一轉(zhuǎn)身,我所有的注意力又轉(zhuǎn)到了火塘邊上的那群人身上。
山上的人表達愛情的方式總是很奇怪,長大后的我經(jīng)常這樣想。
爺爺?shù)男∨畠航凶楷?,是我見到過的最美麗的女子。她有挺直的鼻梁,一雙沉靜的大眼睛,一微笑,臉頰上就會露出一對好看的酒窩。她的身材結(jié)實而勻稱,渾身上下散發(fā)出一種青草的味道。卓瑪不說話,她只在灶前忙著,蒸好了饃又去灶膛添柴,火苗映在她俏麗的圓臉上,紅撲撲的。
山下有一個龍姓的小伙子喜歡上了卓瑪,常常在勞動完一天后,走上兩個多小時的山路到卓瑪家烤火,到晚上十二點又往山下走。時間久了,大家都知道龍增喜歡卓瑪,龍增試探到一家人都對他不反感后,就托了媒人上山提親。
有一回,我明明看見大家都在圍著火塘喝茶,龍增卻在一眾人等得起哄的時候跑到灶前去親卓瑪,卓瑪躲不及被抱個正著,龍增就在她臉上胡亂的地親了起來,然后又一趟跑回火塘邊。卓瑪不說話,臉比紅布還紅,她從灶后走到灶前,繼續(xù)做飯。我大聲喊,不準欺負卓瑪。爺爺,龍增是壞人?;鹛燎暗哪腥藗儧]有理會我,無事人一樣繼續(xù)喝酒說笑,坐在檐下的爺爺也不理會我,年青人聚會時爺爺通常都坐在檐下的老木頭椅子上,人像個雕塑,仿佛什么也聽不見看不見。年青人再鬧他也不進門,端一碗茶或者就是靜坐,溝壑縱橫的臉也跟著松馳了下來,人顯得格外的老。我又繼續(xù)喊,喊得久了,就看見卓瑪?shù)土祟^從廚房走了出去,也沒人管那一屋子男人的晚飯了。我覺得委屈。我想象的愛情不是這個樣子的,我以為男女喜歡了只是牽手。
卓瑪去泉水洞背水的時候再也不帶上我了,我孤獨的站在山坡上,遠遠的望著卓瑪在山坡上慢慢移動身影,仿佛聽見背水桶里的水發(fā)出哐當哐當?shù)穆曇?。以往,我總是像個跟屁蟲似的跟在卓瑪背后,兩只手換來換去地提一只灌滿了清水的塑料桶。卓瑪?shù)谋乘笆悄绢^做的,光水桶至少又二十斤,她要背滿滿的一桶水,要歇好幾回才能到家。偶爾她要唱歌,聲音高亢得像是要點燃這寂靜的大山,我喜歡聽卓瑪唱歌。
這座海拔四千多米的山上生長著許多不知名的野果,我叫不出名字,他們則按顏色把各種果實叫做泡兒,黑泡兒、黃泡兒、紅泡兒,七月正是各種泡兒成熟的時黃候,或酸或甜,味道純正。任誰出去逛一圈回來,手里都是有東西的,有時是用葉子包了的紅帕爾,有時是整枝的芽公藤,放在擦洗得亮晃晃的案板上,想吃就自己去拿。
房背后不多遠就是森林,七月正是山菌瘋長的時候,那年雨水多,山菌生長得特別好,卓瑪每天出門回來都采滿滿的一背蔞,青崗菌、黃絲菌、鵝蛋菌、灰灰菌,還有黑木耳,趕在中午的時候就回來了,她把一背菌子倒在房背上,一朵朵切成薄片晾曬,只消一天的大太陽,菌子就曬干了,卓瑪把它們分類裝,得空的時候拿去縣城里賣,總會得到一個不錯的價錢,而那些品相不怎么好的菌子就放在袋子里,冬天燉肉吃。
山下的人成群的涌上山來采菌子,他們背著背簍,大多時候滿載而歸,但是背簍里都是雜菌子。山下的人不習慣走山路,一天下來,疼得腿腳三四天也緩不過勁。而且他們對于菌子生長的規(guī)律也不熟悉,總是遇什么撿什么,生于山長于山的卓瑪熟悉每一種山菌子的生長特點和生長季節(jié),所以她從不放空。
澤朗和他的伙伴們也不負這個季節(jié),他們?nèi)ド掷镒鏊髯?,索子是專門給山里的野物下的套,隔幾天去看一回,回來的時候手里總是拎著一只肥美的野兔或者山雞。褪了毛把內(nèi)臟掏出來丟給那兩條攆山狗,然后放入火塘上的鐵鍋里,旺火煮十來分鐘,宰成坨,用鹽、山椒和花椒涼拌,鮮麻爽口,一幫子人就有了口福了。
有一天,澤郎扛了只麻袋回來,壯實的他累得氣喘吁吁,他把口袋往案板上重重一扔,說,“整到個菜根子。”卓瑪看到案上的杯盤碗盞都被這重物震得搖晃,她拉開袋口,見果然是個龐然之物——一頭野豬。只半邊估摸就有百八十斤,野豬能長這么肥的太少了,這樣肥已經(jīng)失去和獵人及外在生存環(huán)境作斗爭的根本。肉卻是好肉,薄薄的一層膘,其余都是一層紅肉。澤郎和卓瑪把半頭豬肉作了一些分割,下午的時候用極辣的朝天椒、蔥頭炒了一大盆野豬肉,鍋邊子饃、烘洋芋,酸湯,標配的山里飯就開吃了,剩下的肉骨頭則和干菌子燉了一大鍋湯,到了下午,屋里屋外都飄了香氣,惹人垂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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