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1年05月12日
◎黃孝紀(jì)
母親在世的時候,遇著傷懷的日子,就會抹著眼淚給我們講述那個早夭的哥哥二生。“頭罐藥喂下去,口吐白沫,不曉得作聲了。以為對了癥,又熬第二罐喂下去,腿蹬了幾下,像麻拐(蛙)一樣,死了?!?/p>
母親說,她的這個大兒子是子女中最聰明的,長相也很好,九個月大,就能扶著墻壁走路,從村口找回家,能叫娘。三歲那年,二生病了,母親和父親抱著,輾轉(zhuǎn)周邊遠(yuǎn)近的村莊尋醫(yī)問藥,可是都沒有好轉(zhuǎn)。最后,病急亂投醫(yī)在離我們才一里多路的下羊烏村,找一個姓黃的土郎中,開了三副草藥。按照醫(yī)囑,一副草藥熬兩罐。誰知回到家,頭一副湯藥還沒喂完,可憐這聰明的孩子,被庸醫(yī)開出的藥方當(dāng)場給藥死了。這是母親的至痛。在我年少的時候,有時母親看到與二生同年出生的男孩,已是成家立業(yè),喜事連綿。她會羨慕得扯了衣角拭擦眼角,輕輕嘆一口氣說:“要是我二生在,也這么大了。”即便在她晚年,在她行將告別人世間,偶爾說到二生被藥死的事,依然眼圈發(fā)紅,淚水零落。
我是母親將近四十歲才生下的她的最小的子女,也是家中唯一存活的男孩。母親說,我的童年也是病痛特別多,讓她操碎了心。一歲的時候,我的右側(cè)脖子上生了一個瘍子(照現(xiàn)在看來,估計是淋巴結(jié)核),越長越大,像一枚鴨蛋,天天哭鬧不止。兩年多時間,父母帶我看過諸多的鄉(xiāng)村土中醫(yī),吃過無數(shù)湯藥,卻一直沒有效果。后來父母都灰心了,只能聽天由命。有一天,家里病死了一只公雞,母親把雞肉炒熟了,放在碗柜里。沒曾想,在他們不留意之間,竟被好動的我偷了一個雞腿吃了。公雞肉是發(fā)病的,這下母親著急壞了。果然,當(dāng)天晚上,我脖子上的大瘍子又紅又腫,哭鬧難安。第二天一早,母親看了一下,發(fā)現(xiàn)瘍子表面中央,有一處指頭大的膿點。她用手指一摳,惡臭的膿水噴涌而出,足足接了一飯碗。瘍子消退了,形成一處大凹陷。母親索性把剩下的公雞肉也煮給我吃了。我的脖子又出了一些膿血,奇跡般好了,留下了一個雞蛋大的疤痕。
我有記憶的時候,家里就有一只熬藥的砂罐。烏黑,粗糲,罐壁厚而多砂眼,卻不漏。鼓腹,上口能擱大湯碗,有一個尖凸內(nèi)凹的嘴子。嘴子正對面的頸腹外壁上,有一個耳廓狀提手。多數(shù)時候,這個藥罐是為我熬藥的。
母親說,我童年實在太不好養(yǎng)了,病痛特別多。我至今仍清晰記得,小時候,我常病怏怏伏在母親的肩膀上。她背著我,穿過水稻碧綠的田野,到兩里路外的大隊部看中醫(yī)。然后提了幾副黃紙包裹的中藥,又背著我回家。
母親熬中藥的時候,柴火上的砂罐口熱氣騰騰,散發(fā)濃濃的藥味。她站在灶臺邊,手里拿著一根竹筷,不時在砂罐里攪動,朝著涌出來的泡沫吹氣,以免藥湯溢出來。熬好了湯藥,母親倒入飯碗里,黑乎乎的一碗。這時,我的哭相就不由得上來了。這奇苦的湯藥難以下咽,我常不肯喝。母親就反復(fù)好言勸慰:“崽啊,洽(喝)了就好了?!币幻嬲页鲆粔K黑乎乎的繃硬的紅砂糖,塞到我嘴巴,要我先咕嘟喝一大口,再咬一點糖嚼嚼。望著母親憂郁的眼神,我只得硬著頭皮喝下去。
每次熬完湯藥的藥渣子,母親按照習(xí)俗,倒在村巷子里,零星的一大片。她希望借助過往的人和雞鴨貓狗的腳印,把我的病痛帶走,讓我快快地恢復(fù)健康,平平安安,開心活潑。
一年里,這個砂罐,也會帶給我們姐弟高興事。端午節(jié),我們的生日,家中有了喜慶,母親用這個砂罐放了清水,煮上成雙的雞蛋鴨蛋。煮熟后,筷子夾出來,染成紅色。有時,母親還會把兩枚紅鴨蛋裝進紅繩套子,系在我們的衣扣眼上。我們胸前如同佩戴了鮮艷的大紅獎?wù)拢腋R鐫M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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