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1年03月05日
◎彭家河
老家在川北縱橫交錯的深山老林中。在我出生后的那些年,由于亂砍亂伐,山上基本沒有什么高大的柏樹了,全是些低矮的灌木和單薄的喬木。只有我家屋團(tuán)轉(zhuǎn)的竹林里長著幾棵粗大的柏樹,最大的那棵要七八個大人雙手才合抱得住。山上的樹少了,自然就留不住水。沒有水,村民們的日子便朝不保夕。于是,祖輩們便經(jīng)常在深山間四處搬移,尋找有水源的地方掘井聚族而居。
我老家那個村在兩面大山的夾溝里,村前村后都是望不過去的草坡,山的西面兩山相連處是一座叫仙人嶺的高高山嶺,山的東邊順溝而下,則是另一個走向的更深山溝。大山擋住了西邊和北邊常來的寒風(fēng),所以我們老家那個地方人氣很旺,只上下兩層山坪,叫上面巖和下面巖,就聚居了五十多戶同宗的人家。
我們那個山溝留得住村民的,還主要是有兩口水井。全村上下雖然只有兩口,但水井從沒現(xiàn)過底。我家就在下面巖一個叫染房頭的地方,居說我們祖上曾經(jīng)開過染房。一個大家庭住在一套四合院子里,四面八方都住著同一個祖輩的子孫。我們時常叫的大爺、二爺、幺爺和他們的父輩都住在一起,爺字輩按年齡大小依次稱呼過來,祖祖輩在我懂事時,只剩兩個了,大人們也沒有叫我們?nèi)绾螀^(qū)別,統(tǒng)一稱呼祖祖,只有在給人家說明時才加上些男祖祖、女祖祖這類定語。
自從我記事時,祖祖輩們都不挑水了,都是爺爺爸爸輩的事。下面巖頭的那口水井離我家不到半袋煙的工夫,小時候我們經(jīng)常跟上母親過去淘菜。那井水在夏秋兩季都快齊井沿了,到冬天和初春的時候,才可以看到深深的井壁。幾個小伙伴經(jīng)常小心的站在井沿,向里面的人頭喊話,聽里面?zhèn)鞒龅奈宋嘶匾?。有特別調(diào)皮的,還偷偷向里面吐一點口水,看水井的人影轉(zhuǎn)眼破碎的樣子,但只要同伴一告密,那回家準(zhǔn)會得到一頓飽打,于是沒有孩子敢再向水井里面吐口水扔?xùn)|西。井口外全鋪的是厚厚的石板,天天都被水沖得干干凈凈。水井邊還有一口大石缸,母親在一邊淘菜時,便會把我放進(jìn)石缸里玩耍。那時我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石缸的每面都刻著字,后來我才認(rèn)得那些字中有“大清光緒”等字樣,那字刻得非常有力,筆劃精當(dāng),一看就知道不是出自凡夫俗子之手。村民們還時常在水缸的石沿上磨刀,石缸的四面石板上便留下了一個接一個的半月形的光滑彎槽。
村里的男孩子到了十多歲便可以挑水了,挑起水在山路上晃晃悠悠的,細(xì)細(xì)的扁擔(dān)把肩膀壓得生痛,但只要堅持幾天不間斷,肩膀便不會痛了。把桶放到井里打水還是個技術(shù)活,如果不小心,木桶就會從扁擔(dān)鉤上掉下來,半斜在水面上,要費(fèi)不少神才重新掛得上。但如果是鐵桶或者是用鐵絲箍的木桶,一眨眼就會沉到井底,那麻煩就大了,還得四處找來長長的竹竿,在前面綁一個鐵絲鉤在井底慢慢探。經(jīng)過多次摸索,我終于掌握了在水井里打水的技巧。只要桶底一接觸井里的水面,便迅速把扁擔(dān)一拖一壓一提,然后就打上了半桶水,水桶還緊緊的掛在扁擔(dān)鉤上。這時再把水桶向下一沉,于是水便灌滿了。如果動作稍有遲鈍,那水桶便定然會脫落。后來,我到學(xué)校上課,那口井太深了,每次過去都只能看到個井底,沒有那么長的扁擔(dān),只得用軟軟的繩子打水。我也采用老家打水的辦法,把水桶放到水面后,猛地把拴著塑料桶的長繩向旁邊一提一拖,于是那個水桶便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牡箍圻M(jìn)井水了。
水井養(yǎng)育著全村幾百號人,不管天晴下雨,家里的男人們都要到井里挑水做飯。農(nóng)忙的時候,每天天不亮或者深夜,門前的路上便會傳來扁擔(dān)水鉤與鐵桶木桶摩擦的咕吱咕吱的聲音。挑水的路再遠(yuǎn),一般都不會在半路歇一下,因為山路不平,一般不容易找到合適的平地,一歇下來,就會倒出不少水,所以挑水時一般都是在小跑,一口氣挑回家再慢慢歇。挑水時身體還要隨扁擔(dān)起伏就勢擺動,不然,水桶的水挑回家就會蕩得差不多了。特別是在每年除夕的深夜和正月初一的早上,路上便會不斷的傳來行人來回的聲音,正月初一的井水叫金銀水,誰搶到了全村的第一擔(dān),誰家來年就會收入更多。我二爸每年除夕都是第一個去搶金銀水,在人家都還在圍著火堆守歲時,他就已經(jīng)看準(zhǔn)手表,在正月初一的凌晨去挑水了。我爹從不去搶金銀水,他說那是假的。
全村上下只有那兩口水井,雖然從不斷絕,但也顯得十分金貴。到了天旱的年辰,水井里一天到晚只有一個底,水井邊便會擺滿一長排水桶,大家只有依先后順序等。到了后面,實在打不上來了,便把扁擔(dān)鉤掛在井沿上,然后鉆進(jìn)水井,踩著井壁高下不一的石塊,前后支撐著一步一步爬下井底,舀滿一擔(dān)水后,再小心的爬上來提出水桶擔(dān)起回家。
近些年,幺爸一家都外出打工去了。婆婆便獨自守著一大套房子,哪里都不去,城里的姑姑三番五次接她,她都不愿意到城里來。有一回,我聽老家人說,去年天旱時,婆婆居然還能自己下到井里舀水。婆婆都八十三歲了,咋能在那么深的水井里上上下下呢?姑姑聽說后,于是給她安了一個小水泵,讓她在家就可以從井里抽水到屋里的水缸。
現(xiàn)在我回老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聽說老家都用上了自來水,家家戶戶只要一開水龍頭,山泉就嘩嘩的流了出來,但再也不會有當(dāng)年大家一起坐在井邊等水講笑話的熱鬧場面了。村里的青年全都到廣東新疆打工去了,也把孩子帶過去讀書了,老家只留下婆婆這些固守家園的老人們了。水井邊石板縫里已經(jīng)長出了雜草,再沒有人經(jīng)常來打整,仿佛是井口長出的胡須,和鄉(xiāng)下的老人們一樣,日復(fù)一日,在沉寂的深山里更加蒼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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