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0年09月11日
◎ 彭家河
作者簡介
彭家河,四川省南部縣人,“70后”寫作者,在《山花》《花城》《散文》《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報刊發(fā)表文學作品100萬余字,出版散文集《在川北》《瓦下聽風》《湖底的河流》。曾獲四川文學獎、孫犁散文獎等?!恫菽竟蕡@》《瓦下聽風》《銹》《湖底的河流》《遠去的鄉(xiāng)村》《捕風者》《懷念麥子》《米》《川北可采蓮》《雨開花》等多篇散文入選全國多省市中學語文閱讀試題。
作品簡介
本書是一本記錄改革開放以來,一個農村孩子從鄉(xiāng)村到城市、從少年到中年四十年的生活觀察和成長感悟。通過個人經歷,照見四十年鄉(xiāng)村史,書寫從隱秘潰退到悄然重生的鄉(xiāng)村涅槃歷程,具有強烈的現實性和時代性。本書突破時下城鄉(xiāng)二元對立思維定勢,及時感知到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下故園悄然重生的溫熱呼吸,預示著新時代鄉(xiāng)土文學創(chuàng)作的新方向。
本書收錄部分作品分別發(fā)表于《散文》《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部分文章選為全國多省市中學語文試題。
名家推薦
著名作家、 四川省作家協會創(chuàng)研室主任馬平: 湖面是平靜的,湖底是奔騰的,這就是《湖底的河流》發(fā)出的聲音。日子是平靜的,記憶是奔騰的,這就是彭家河對鄉(xiāng)村的解讀,對鄉(xiāng)土的打量,對鄉(xiāng)愁的擴張。作者從湖面到湖底打撈起一張張鄉(xiāng)愁的碎片,用細膩的真情把它們連綴起來,用堅韌的力量讓它們鋪展開來, 拉出了一條還鄉(xiāng)的道路,也拉開了一面容得下無盡鄉(xiāng)愁的水域。
著名散文家、四川省作家協會散文專委會主任蔣藍: 彭家河的散文里,有一種敘述特質,那就是在不徐不疾中對于四川鄉(xiāng)村細節(jié)的精雕刻化,并將自己的情感與思想藏匿于細節(jié)中。 他超越年齡的沉穩(wěn)與大氣,彰顯了散文正寫的偉大言路。
四川大學副教授、碩士生導師周毅:《湖底的河流》 通過個人經歷,照見四十年鄉(xiāng)村史, 書寫鄉(xiāng)村涅槃歷程, 具有強烈的現實性和時代性。本書及時感知到鄉(xiāng)村振興戰(zhàn)略下故園悄然重生的溫熱呼吸,預示著新時代鄉(xiāng)土文學創(chuàng)作的新方向。
《讀者報》總編輯蔣林:彭家河沒有一味地書寫鄉(xiāng)愁, 而是用平實的文字,記錄鄉(xiāng)村的過去和現在,并對未來帶來啟示。在彭家河的筆下,鄉(xiāng)村是有生命的,它們在自我生長,有著屬于它們自己的生命規(guī)律。
隱藏進水里的水,如何尋找?就如在浩渺星空尋找一粒星子。
我在千里之外想起故鄉(xiāng),自己仿佛正蹚過清澈的河水,水下光滑的鵝卵石在胖乎乎的腳丫下吱吱亂叫,不時踩上一塊青苔,一條冰涼的蛇便劃過腳背……
我只在六七歲時經過那條寬長的河流一次,后來它就消失了。那條河叫西河,也叫西水,是嘉陵江的一條支流。
那時的西河,河面在三條山脈斷裂處的谷底,河床很寬,水面只是河床中間的一綹,水面下是大大小小的光滑卵石,水邊是一直斜伸向山坡的寬敞而光禿的沙地,再向外就是長滿蘆葦和雜草的土坡。從這面山到另一面山,必須經過寬寬的河床,于是人們就在河床上隔一步放一塊大石頭,人們踩著石頭過河,這些石頭叫跳墩石。跳墩石半截埋在河底,水面露出一兩尺。我想,跳墩石上面應該有石板鋪的石橋,但每年夏天西河都會漲洪水,估計也沒有那么多的石板和人力、財力來反復鋪橋,于是人們干脆就在跳墩石上來來去去。河邊水清魚多,看著一群群亮眼睛的小魚一會兒在這,倏地又向另一方向游去,我想,如果它們要從河這邊到河對面,應該比我快多了,但是它們應該不敢,因為河水太急了。我經過河中間時,看到河水在跳墩石之間畫出一條條細細的流線,我把小腳伸進去,水流便有力地把我的腳往下扯。父親一把提起我說,快走,不要在河中間耍。因為河道很長,河面很寬,只要上游洪水一來,在河中間的人根本跑不出去。長輩們告誡我們,在過河前,一定要先看看河水,如果河水在跳墩石邊慢慢上漲,就千萬不要過河,那一定是上游的洪水來了。如果水面一上一下,始終在那個舊痕上晃動,就可以安心過河。
早年鄉(xiāng)下修房立屋,都是立木結構。木架子立起后,上面蓋瓦,下面用泥筑土墻,中間用荊條或者竹板編籬壁,河沙基本沒有用處。后來農村建筑材料變了,用磚砌墻,用水泥和沙勾縫,這樣的磚瓦房比立木房看上去高大洋氣。那時村民們修不起磚瓦房,只有公家或者學校能修磚瓦房。我上小學時,學校要在一個破廟的基礎上擴建成磚瓦房。修磚瓦房需要河沙,沙在西河邊到處都是,當年也沒有公路,于是學校便組織學生全部下河去背沙,不光有學生,還有老師家長。從半山腰走到河谷底,一路遇到幾處看家狗和地里的瓜果,給孩子們帶來不少恐懼和驚喜。沙分干濕,色澤較深的是水分重的濕沙,這些沙裝在背篼里就不會從背篼縫里漏出去。灰白的是干透的響沙,走一路,細沙就會形成一股沙流不斷往下漏,估計背不到學校就漏完了。鏟沙的大人早知道這些,往往先往背篼里鏟一鏟子濕沙墊底,再鏟干沙。有些調皮的孩子偷偷鏟幾鏟干沙背上就走,干沙邊走邊漏,背篼越來越輕。因為人多,老師對學生們管得非常嚴格,只是沿著山腳下的河溝走上走下,河溝里有不少還留著水漫痕跡的黑石頭和沖刷河泥后的溝壑。
山上與山腳植物都差不多,只是山下離水近,田地要多一些。一層層水田纏在山腳,像山有條紋的裙擺。從山下往山上看,一眼望不到頭,大家一路說說笑笑往回走,走一會兒就在路邊的石頭上歇息,或者找到路邊的泉水,摘幾片闊木葉,疊成勺子狀舀泉水喝上幾口。等累得快癱下時,學校就到了。把沙倒在學校的教室里,抖抖衣服,再喝幾碗涼水,頓時又生龍活虎。
學校修好后,我成天就在學校與家之間來回五次。那時一學期只學語文數學兩門課,也沒有課外作業(yè)。下課放學就在教室背后的山坡或者路邊玩耍。到了周末和假期,還要到村外的山坡上放牛。放牛場在山嘴上,可以看到山下的河溝。放牛場對面山腰修通了公路,一輛輛汽車從河邊來來回回拉沙,說在山那邊修大壩,要把西河攔起來。小孩子對大壩沒有什么概念,只知道躺在石頭上看那些綠殼紅殼的汽車在公路上慢慢爬。傍晚把牛趕回家后,聽說那些汽車也不停歇,開著燈繼續(xù)拉沙,燈光雪亮,可惜我們沒有機會去看。
在我小學畢業(yè)那年,說大壩已經修好,要下閘蓄水。陸陸續(xù)續(xù)有河邊的住戶往山上搬遷,我們把那些外姓的叫搬遷戶。我們每個村子的男人都是同一個姓,如果有做上門女婿的,也要改名換姓。這個村子姓彭,叫彭家河,對面村子姓李,叫李家灣,再對面村子姓蒲,叫蒲家灣,山那邊姓楊,叫楊家山,山背面姓袁,叫袁家?guī)r。每一面山都有自己的姓氏,但搬遷戶不是上門女婿,他們的男人們過來不會改姓。隨著搬遷戶慢慢融入我們,村上開會有一些陌生姓氏的男人過來,班上讀書的也有一些口音奇怪的孩子。這些外姓人進入我們的圈子,多少都還有些敵意。在我們之間的敵意還沒有完全消除時,站在學校后的石頭上就可以看到遠處山下,西河的一小片水光亮了起來,不久也有船從河兩岸來來回回仿佛金星凌日。我想象當初沒有蓄水的時候,從山這邊到山那邊,要經過多少彎彎曲曲的山路,現在只要船直直一劃,就到達了。船經過的路線,正是當年在山下我們仰視的鳥兒們飛行的路線。小時候想,只有神仙可以自由飛行,現在看來,從水底向上看水面,船上的我們何嘗不是在另一個世界呢?
我時常想起蓄水前的小河,現在它們到哪里去了呢?那些水還會不會在之前的亂石中流淌?湖面升起來,河流遁隱在水下,哪些是河水,哪些是湖水?水藏在水中,才是一種不顯山露水的大智慧。
西河上的大壩蓄水后,把半山腰下的一切掩藏在水下,我估計,在我們這一輩之后,不會有人知道水下之前到底是個什么模樣。如果誰再說起之前的村莊,會不會覺得恍如隔世?或許,正因為人生短暫、歲月無痕,我們才如此看重人間的古往今來,才會對腳下大地上的萬物充滿悲憫。估計沒人會親眼看到滄海桑田,能在偶然間看到高峽平湖,的確是人生的一件幸事了。
如今,西河在我的家鄉(xiāng)音訊全無,它已深深埋藏在十三億立方米的水域之下,這片水域叫升鐘湖。山民們轉身成為漁民,吃慣紅苕苞谷的腸胃已經適應魚蝦河鮮,耕田犁地的手藝被捕魚撒網取代。深山老林變成水鄉(xiāng)澤國,一水之隔,天地已經煥然一新。我的童年,已經淹沒在湖水之下,岸邊只是人到中年的回鄉(xiāng)人。
尋找湖面下曾經寬闊的西河,打撈記憶深處的陳年舊事,慢慢明白,世間所有的人和事,也如西河,都一直在靜靜地沿著自己的河道暗自流淌,哪怕我們沒有看見。
雨開花
雪是來自天堂的花,是盛開的雨。落雪的大地是等待春風翻開的白皮書。
入冬后,從岷山刮過來的風干燥冰冷,打在臉上生疼,風中仿佛帶著雪的消息。川北鄉(xiāng)下的人都把這種風叫雪風,是雪來之前的通風報信。但是成都平原的季節(jié)變換與川北山區(qū)不一樣。成都平原的西北邊是一排連綿起伏的山巒,在明凈的日子里可以看到終年積雪的山巔,宛如晶瑩的王冠在藍天下熠熠生輝。成都平原一入秋,風向就變,雪的消息不到個把小時就會傳到大街小巷、家家戶戶。特別是冷,成都平原是說到就到。上午還是好端端的暖陽晴空,難得蜀犬吠日一回,一轉眼,雪風就到了,說入冬就入冬了。我到成都之后,給孩子添減衣服最為麻利,成都的氣溫說變就變,風寒卻從來不會預告,我因此成為一個對穿衣戴帽、食宿住行十分留意的男人。川北卻不一樣,川北山區(qū),層巒疊嶂,從北方過來的風,好不容易越過秦嶺,一路還得突破犬牙交錯的大小山脈,等到了我們村子,寒風已變成強弩之末,氣如游絲。川北的冷和熱,雖然一時半會兒來不了,但也一時半會兒走不掉。熱會熱得更加持久,冷會冷得日益深沉,所以衣服也不用換那么快、那么勤。成都平原的雪風雖然來得早來得快,但雪卻來得晚,甚至十年八年不來。川北老家村子的雪風雖然來得晚,但是守信,雪風一過,雪跟著腳就來了。
鄉(xiāng)下人對雪的脾氣也摸得透。如果是上午開始飛雪,老農們都會搖搖頭說:“這雪估計要下黃。”早上飄的幾片雪,在瓦片上經不起中午炊煙的烘烤,早早地就變成水一滴一滴從房檐上落下來。更多時候,全家人在灶屋里圍著火堆吃午飯時,不知誰喊一聲“下雪了”,全村人都會端著碗跑到門外,看潔白的雪花在半空中隨風飛舞,山水間密密麻麻、鋪天蓋地,如同千軍萬馬一路浩蕩奔襲。老農們看這陣勢,都說這雪晚上就會乍起,明天就好看了。
去年我到南京,特意尋訪雨花臺,得知高僧云光法師當年在此設壇講經,感動上蒼,落花如雨,此地遂命名為雨花臺。在秋日的午后登臨古雨花臺,木末風高,萬物蕭瑟,金陵風物盡收眼底,樓臺煙雨的勝景早已不在。獨自在這座讓人沉重的山間行走,細細品味雨花,是雨,是花,還是花如雨、雨如花?我查閱了一些資料,沒人細說云光法師是什么季節(jié)在金陵城南的山岡講法,當日盛況如何,更沒有具體描述亂墜的天花是何色何形何味,總之是天花亂墜、盛況空前。出家人不打誑語。我想,這事應該不會是空穴來風或者無中生有。那雨花是何種花呢?回蓉后一直思忖此事,不甚了了。想不到元旦前夕,蜀中普降大雪,成都平原雖然星星點點,但漫天飛雪,全然天花亂墜。我豁然開朗,雪不就是天上散落的花嗎?雪不就是雨的花嗎?南京雨花臺的得名何嘗不是云光法師冬日說法而遇天降瑞雪的永久緬懷呢?雨花臺難道不可以理解為賞雪臺嗎?
在鄉(xiāng)下,到了夜里,只聽得沙沙聲不歇。天亮一開門,一片雪亮撲面而來,雪終于乍起來了。瓦頂、菜地、麥田、山坡全都被白雪包裹起來,天地萬物蓬松飽滿、晶瑩剔透。原來,人們營造的童話世界、浪漫天堂就是雪后的村莊。我很少乘坐飛機,在僅有的幾次旅途中,提心吊膽觀察窗外的萬米高空,天堂的瓊樓玉宇雖沒有見到,卻發(fā)現機翼下的云層一片白雪皚皚,有山峰,有溝壑,有原野,仿佛大雪后的人間,靜謐安寧。如果人能云中漫步或者騰云駕霧,估計都會走出機艙,去天堂行走。我想,那感覺與雪地行走差不多。古人雖然沒有機會乘飛行器到平流層以上一覽天上的世界,但古人的想象怎么與我們看到的實際如此相似呢?莫非塵世的凡人都是從天堂落入民間,經受人世的洗禮?每逢草木榮枯,天堂的花朵都要從空中撒落,在人間重現天堂的模樣,或許是讓世人在凡塵不要忘記天堂的純潔和美好,不要忽視星空和未來。
雪的到來,對人世是一次洗心革面的盛會,對草木蟲豸是一次生死攸關的考驗。紅塵滾滾,塵埃飛揚,終有大雪滌蕩天地澄明,世上瘡痍、人間疾苦,也會有雪沃寒凝生發(fā)春華。好雨知時節(jié),開作滿天花。如果把人的一生當成一年來過,我們會發(fā)現,最寒冷的季節(jié)其實也是最美麗的季節(jié),風雨人生,終會雪兆豐年。
一篇讀罷頭飛雪,我輩皆是追夢人。春風化雨,好雨成雪。雪是雨開的花,仿佛在給春鋪展新的畫卷,等待著人們去書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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