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9年10月11日
◎嘎子
康定的冬天來得早,十月國慶剛過,紛紛揚揚的雪花就飄落下來了。細粉似的雪花同刺骨寒風攪和在一起,刀割似的刮在臉上。我們頂著寒風上學放學,臉頰讓風刮得血紅。
我在車隊前那個長長的坡道上,碰見了蔣老師。他剛出院,裹著厚實的軍大衣,一頂厚重的軍棉帽扣在頭頂,兩只耳朵放下來又裹在蒼白的臉頰上。只一雙眼睛還很銳利,在低頭走路的我面前停下,指著我又像忘記了叫不出我的名字,對攙扶他的何群英老師說,這不是常來學畫畫的那個……。何老師記憶好,叫出了我的名字。他哦了一聲,問還在畫?我說照著蔣老師借給我的那本書畫,都畫完了。蔣老師說,好,哪天你把你畫的拿來給我看看。我笑了,說我還要來還書呢!
那個時候,我是個膽怯卑微的少年,好些時候的膽怯得莫名奇妙。我揣好了還蔣老師的書和我畫的畫稿,一次次來到他家門前,臉又燒紅了,竟然不敢去敲他的門。那個年代,人性都被壓抑得變態(tài)了,本來很正常的事,卻困撓著我,使我望而卻步。
蔣老師走了那些日子,學校有了些變化,好像都不愛讀書學習了,好些正常的課都不開了,像語文、數(shù)學課,上課的老師都常常不來了。天天都讓政治輔導員老師管著寫批判稿,開批判會。好像有個叫黃帥的小學生很紅,她提出的師生是同一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在每一個學校流行著。就是老師和學生不是對立面,老師不能讓數(shù)理化來壓制學生,他們應該是批判封資修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美術課還上著,換了老師,是當時附小的美術老師來暫時代課。
那個叫文光裕的老師,沒給我們上課前就聽蔣老師說過,他和趙宏都是他最得意的學生。他要我向他們學習,就是喜愛一樣東西別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得當著一生的事業(yè)去熱愛。他說,所有優(yōu)秀的人,都是最困難的時候堅持自已的理想,刻苦用功做下來做到了的。
我對文老師也崇拜極了。那時的文老師,年輕帥氣,他一進教室我就聽好些學生在議論,說他漂亮得像文工團的演員一樣。其實,文老師是一身地道的書生打扮,干干凈凈的中山服,深藍色的毛線圍巾圍在脖子上,眼鏡下的眼睛不像大多數(shù)近視的人一樣,細瞇著,而是很有神地大大的張著。他很愛笑,一堂課從開始到結束,都聽見他和學生們愉快的笑聲。記得他走進教室,一開口就說,聽說你們在寫批判稿搞大批判,別把我當批判的對象,弄到這里斗爭喲。哈哈,我和你們的蔣光年老師正在創(chuàng)作一幅畫,你們看看。他把一卷紙抖開,那是一幅鉛筆細致勾勒出的畫稿,一個中年老師懷抱里是個扎兩個小辮胖嘟嘟的女學生,他們正一起念一篇共同寫成的批判稿。文老師說,看看,這幅畫叫同一戰(zhàn)壕里。我和你們是同一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因此我們現(xiàn)在學習,也是共同學習。當然,你們學不好,阿達阿媽青杠棒棒打屁股的時候,我當老師的屁股也會痛的!
好長一段時間里,我竟然把還蔣老師書和讓他看畫稿的事忘得干干凈凈了。
一學期快完了,我在放學的路上又碰見了蔣老師??礃幼铀『猛炅耍窒襁^去一樣,挺胸昂頭地走著。他挎著黃軍包,手里夾著一個黑色的畫夾子。我見到蔣老師,膽怯地想躲開,但還是大著膽子從書包里翻出還他的書,交到他的手里。我又朝書包里翻翻,說想給他看的我的畫稿忘帶了,過幾天再給他看。
他說,你就別帶來,我要走了。他說,他內(nèi)調(diào)走了,過兩天就搬家到成都去了。
我突然傷心得啥話也說不出來了。
他說,我走了,不是就不回來了。我還會來這里寫生畫畫的。你畫了就收好,我會來看的。他又說了好些鼓勵的話,我全聽不見了,心里酸酸的好難受。他說,我有好些畫稿,搬不走,又不想燒掉。你明天來我那里選一些需要的收起來,對你練習畫畫有好處。我點頭答應了。
可是,第二天我卻把這事忘得一干二凈了。
過了好幾天我才想起來,沖到他家敲門,沒人回答。趴在窗戶朝里看,屋里已經(jīng)空蕩蕩的了。我想起他說過要燒畫,就跑到他家背后的山坡上,果然見到一大堆燒成黑灰的紙片,還有些沒燒過的還能看出是線描稿和素描稿。我久久地站在那里,悲從心底冒了出來,忍不住了,就讓酸澀的淚水模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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