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9年09月24日
◎雍綽
起初跟阿爸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婆婆極力反對這門親事，總?cè)轮蝗⒃锏摹霸鷵碇摇碑?dāng)她的媳婦。有一回，阿爸讓阿媽到他家去取青稞，當(dāng)阿媽走到婆婆跟前向她說明來意后，婆婆板著臉說：“青稞是我女兒種的，我不給。你身上的衣服也是我女兒的衣服，快給我脫下?！卑尣坏珱]有拿到青稞，阿爸給穿的那件已故蓋澈姐的燈草絨坎肩也給拿了回去，那時的阿媽還未正式住到他們家。后來的日子里，婆婆也無數(shù)次將阿媽的氆氌被，從空打貢家兩層樓拋下牛圈。但反對歸反對，阿媽想既然自己已選擇了貴絨，那就得永遠跟他在一起。在嫁給阿爸的第二年，阿媽生下了我的大哥，婆婆的態(tài)度也從此有了很大改觀。后來又陸續(xù)生下了二哥、三哥、幺哥、姐姐和我。因為那時候人們沒有宗教信仰自由，誰也不敢到活佛那里請賜自己孩子的名字，所以，我們六兄妹的名字都是阿媽自己取的。扎西鄧珠、扎西次仁、扎西吉村、斯朗降措、次仁志瑪、斯朗雍次，這是一組多么祥瑞又朗朗上口的名字啊。
因為阿爸參加了革命，不管在民改勝利初期，還是在后來漫長的歲月里，他除了工作幾乎無暇顧及家里的事。從一開始，撫養(yǎng)孩子和照顧婆婆的事全落在了阿媽一個人的肩上。好在阿媽是勤快的，啥樣的農(nóng)事也難不倒她?？城喔苤Ψe肥、田地里放水除草、播種玉米撒播蕎麥、打青稞拾牛糞，在那個由生產(chǎn)隊按工分分配口糧的日子里，因為掙全勞力的只有她，家里成了嚴重超支戶，于是阿媽只得起早貪黑地拼命干。好在阿媽是睿智的，啥樣的饑荒總能支撐著度過。在60年代人們因為吃不飽，常把玉米棒或青杠果子搗碎熬粥烙餅充饑的那段大躍進吃食堂的日子里，阿媽帶著幾個年長的哥哥挖野菜、覓野果，總有辦法偷偷讓一家人吃得肚皮圓圓鼓鼓的。好在阿媽是堅韌的，啥樣的苦難壓不垮她。在文化大革命中，因為阿爸擔(dān)當(dāng)著工作重任被打為“當(dāng)權(quán)派”進行批斗。他白天需要到幫扶的困難戶打土墻蓋房子，夜里則站在昏暗松光下受眾人批斗。阿爸本就一身清正，人們往往找不到揭發(fā)或指責(zé)的緣由，就拿諸如我家飼養(yǎng)的牛在某個日子不慎偷食了生產(chǎn)隊的莊稼，或幾個頑皮哥哥干了什么調(diào)皮搗蛋等雞毛蒜皮小事對他進行指責(zé)。阿爸雖然不曾挨打，但只要走到哪里，都要受那生產(chǎn)隊群眾的輪番批斗，久而久之，阿爸卻還是被折磨得不成人樣。阿媽心疼他，總是剩下自己的口糧或偷偷殺只雞給他補身子。批斗時間差不多持續(xù)了近一年，在那段時間里，阿媽不僅為阿爸擔(dān)驚受怕，還受盡了許多的冷言冷語，但她依然帶著婆婆帶著孩子們頑強地挺了過來。好在阿媽是任勞任怨的，在阿爸先后于子庚鄉(xiāng)各個村莊、八日鄉(xiāng)，以及到巴塘縣工作的那些歲月里，她總是全力以赴默默支持著阿爸的工作，從未因家里的任何事情拖累或分過阿爸的心。好在阿媽更是豁達樂觀的，無論在多么苦難的日子或是在多么惡劣的環(huán)境下，她總是對生活充滿了無限的愛意和憧憬。記憶里每夜于火塘邊，最小的哥哥“依呷”、姐姐和我以梳扯羊毛片來換取的阿媽那些有趣的故事、歌謠曾怎樣地溫暖著我們童年的歲月啊。
如果說，我的阿媽是勤勞、智慧、堅韌、豁達和任勞任怨的，那她身上白度母般善良的性情更值得我用一番筆墨來記述。阿媽原也可以像阿爸一樣參加革命當(dāng)上國家干部，她也曾為此動過心，但因在一次窮苦大眾訴苦運動會上，阿爸情急之下打了曾無數(shù)次毆打他，無數(shù)次脫掉他的破藏袍把他推進滿是惡刺的仙人掌叢，又無數(shù)次把他甩進冰冷水池進行溺水的那人一巴掌時，坐在人群里的阿媽突然高叫道：“貴絨，別打”。就因為這一聲，阿媽不僅被群眾三番五次在大會進行批評教育，而且失去了參加革命的機會。在會上，阿媽反復(fù)說：“對不起，是我不對。是我自己因為從小遭受過許多痛苦的經(jīng)歷，到現(xiàn)在看到別人挨打心里就難受?！睂τ诋?dāng)干部的事，我問過阿媽后不后悔當(dāng)初自己的那一聲叫喊，她淡然的笑著說：“如果不叫喊那一聲，自己有可能成干部了，但看到你阿爸打人沒法不阻止。當(dāng)干部的事，后來也有過機會，只是因為自己得照顧婆婆和孩子們，所以放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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