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9年01月11日
◎謝輝
外婆去世一年了,她的房間依舊保持著原樣。坐在木制扶手的老式沙發(fā)上,陽光從微開著的門縫里照進來,地板映得亮晃晃的,陰影里的大衣柜暗紅的漆色愈加陳舊、柜門上的鎖已銹跡斑斑。陽光中微塵飛舞,億萬微粒翩躚忘我地舞蹈......
太陽升起來時,滿院子金光耀眼,幾桌宴席就擺在院壩里,院里的臘梅花朵飽滿絢麗時有香味逸出,親人們圍坐愉快相談。我找外婆,她扎著圍裙,忙里忙外的,招呼客人、安撫哭鬧的孩子......我和幾個姐妹早早離席,來到外婆屋里。聽見外婆邊跟大家道安好邊向屋子走,我們立刻活潑起來,外婆推門的一瞬,我們歡喜地奔向了她。外婆挨個地拉著我們端視,拍拍我的手:“你生下來手腕才我的大拇指這么粗,都說帶不大了?,F(xiàn)在好了,長大了?!崩^二丫頭貼著她耳朵:“犯沒犯倔?聽沒聽話?”我們嘰嘰喳喳答應(yīng)包圍住外婆,每一張小臉都紅樸樸的,外婆把每一個人都安撫好,就在包里摸索,拿出一串鑰匙,我們安靜了,她轉(zhuǎn)向大衣柜,打開柜門,疊放整齊的衣服中間露出一點鮮艷的紅色,外婆輕輕撥開衣服,雙手抱出一個漂亮的紅色鐵罐。長方形鐵罐上繪著大朵濃艷的牡丹,糖罐精致大氣,是裝高級糖果的鐵罐,我猜一定是誰孝敬給外婆的。外婆用力揭開圓形金色的蓋子,我們立刻看見里面裝著的糖果,透明的“玻璃糖紙”包裹著甜蜜的誘惑,糖紙上紅色的紋飾漂亮喜慶,北京兩個字醒目。我們齊發(fā)出:“呀,北京糖?!苯蛔∮悬c饞涎欲滴,“這是北京酥心糖,給你們留了好久,來一人一塊?!币活w糖像它的名字一樣舒心地放在我們手心,真有點舍不得吃,外婆說:吃吧吃吧。輕輕地剝開糖紙,白色、一條養(yǎng)得胖胖的蠶寶寶樣的糖,用口輕輕一咬,表面一層脆薄的酥皮發(fā)出“咯吱”的脆聲,里面有象巖石斷層一樣褐色的餡,濃濃的甜味帶著芝麻香,害怕像豬八戒樣的囫圇吞下人參果被嘲笑,也怕美妙的滋味太快跑走,我們都細(xì)品慢咽,讓一顆糖的甜蜜,在舌尖開出花朵的芬芳,把一顆糖給予的滿足感讓平日滋味清淡滋養(yǎng)出的敏感味蕾激發(fā)出來。
糖是維持生命的重要營養(yǎng)素,外婆有低血糖,為了補營養(yǎng),她會在頭暈時喝點白糖稀飯,糖果是奢侈品的年頭,兩位舅舅和幾位姨母都會想辦法給她買白糖,她總是省下些分給我們,我們盡量克制自己不去饞嘴。外婆卻總會令我們驚喜,總能找到“藏著的糖罐”來給我們解饞。春來,潮潤的空氣里散發(fā)著小草清芳,跟在外婆身后,拔開田埂上茅草,用鐮刀撬開松軟泥土,露出雪白的根,用手一扯拔出皮筋一樣的茅根,一路低頭拔,各人手里握著一大把了,拿回家清理掉上面的須根、洗凈,放到嘴里咀嚼,汁液微甜帶著泥土味。夏天,玉米長得比大人都高了,我們開始鉆玉米林。怕把玉米踩倒,都學(xué)外婆貓著腰、縮著身子,選中那種未結(jié)玉米或玉米結(jié)得小的青青玉米稈,動作利落地“喀嚓”折下,剝除葉子,再分成幾段每人一段用牙齒撕開外皮,咬一口,甜得堪比甘蔗。有“甜玉米稈不結(jié)棒,結(jié)棒的玉米稈不甜”的經(jīng)驗,我們也無須為少結(jié)玉米發(fā)愁。秋后,可以歡天喜地跟在翻地的耕牛后面拾撿一點遺留的茨菇兒,留在地里的茨菇兒都是個兒小的,撿起來,趕緊擦干凈,暗紅的皮、扁圓像顆新蒜的身,咬一口,脆甜雪白的汁液流得滿口。地里還可以撿到紅薯、芋頭拿回家丟在灶里烤著吃。伴著甜蜜來到的冬天,不用到野地里去尋,守著家里就會有甜蜜的味道,拿出家里的黃豆,挑撿干凈,炒熟,再放紅糖炒成糖豆,糖豆既有黃豆的香脆又有糖的香甜。過年了還要炸糖酥干,一年辛勤勞作的收成釀成濃濃的甜蜜。農(nóng)村人宴客有個習(xí)俗,可以把酒宴上的糖酥干打包帶回家,是為沒能赴宴的留守孩子準(zhǔn)備的。
年深日久,那個漂亮的糖罐褪去了鮮艷。外 婆腿腳不好要坐上輪椅才能出門了,去吃酒碗(赴宴),她仍不忘拿起主人家準(zhǔn)備的紙袋,往里面夾糖酥干,我們知道糖果已經(jīng)不是稀罕物,但還是幫她裝上糖酥干把紙袋收好,帶回家里分發(fā)給孩子們。
那個漂亮的糖罐已經(jīng)陳舊得辨不出昔日的美麗和高級。一縷甜蜜,一絲溫暖,定格其間,仿佛塵埃落定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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