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8年12月14日
◎謝輝
在裝扮一新的水井子邊漫走,穿著青布對襟藍(lán)布衣衫的太婆,正蹲坐石階,從身旁木盆里取出衣物,鋪展在池邊已磨洗得光潔如玉的條石上,握住捶衣棒,低頭用力的捶打,深水流在石條上,她拎起衣物,放入池水里洗濯,在將衣服拎起來鋪展開捶打,如此反復(fù)。直到衣物放進(jìn)池中見池水清花綠亮,沒有污漬了。她擰干衣物,洗衣池邊飛濺起點點水花,池里閃動的金光立時破碎,絞干水的衣服放一旁干凈的石頭上,水井子清泉依舊如時光流淌.....太婆年輕時定是然很美的,我看得出神。她扶著膝蓋慢慢站起身,說:“孩子,來幫我端木盆。”確定她是對我說話,我便趕緊走過去端起木盆,跟在她身后往后街走。
她打開一道漆色斑駁的木門,我跟了進(jìn)去,屋子臨街的窗戶照進(jìn)柔和的光線,屋內(nèi)有明有暗像一幅靜態(tài)寫生。窗戶對面的靠墻小柜上方,有一面紅漆邊的玻璃鏡框,里面大小排列著許多照片,正中尺寸大的一張是全家福,保存著一個家庭的影像。懷抱嬰兒的女子應(yīng)該是年輕時的太婆,身旁的男子書生意氣,另三個男孩站立兩旁。太婆指著照片說:“這是我和丈夫的最后一張合影,那年我二十八......”我默默聽,細(xì)細(xì)看,那照片中,不是站著一個小小的我嗎?
屋內(nèi)飄著淡淡的熏香,太婆綿軟的聲音隨繚繞的煙霧輕輕的飄起:我老家在簡陽,家境本富裕,丈夫突然故去,我獨力支撐家,日子越來越艱難,一家人不得不搬到山里一處巖窩住下。山邊開出荒地種莊稼,山邊流泉蓄積一塘水,那是我們的井,山地貧瘠收成難以養(yǎng)活一家子,帶著幾個孩子的我千里迢迢來康定投奔自家兄弟。遷徙到一個地方,先要尋泉鑿井。水井子的山泉清澄甘甜,我們一家子在這里住了下來。我替人縫縫補補,大的兩個孩子幫人挑水,跟著舅舅出去討生活。這里的水養(yǎng)人,孩子們健康強壯起來,我們的心也像天上的白云歸投有序,不再無助無措。如今,大兒子已經(jīng)回老家去了,在老家修了房子,要接我回去。我要回去陪丈夫,我要帶上一壺水井子的水。太婆抬起渾濁的眼眸看著墻上的照片......
陽光芒刺一樣,我的眼睛有些疼痛,感覺臉上有冰冷的水珠滑落,那溫度像水井子的水,淡淡的熏香悠悠飄遠(yuǎn)。
那一年,我在康定出生,外婆接到電報,收拾行裝。那一大壇用家里井水釀制的醪糟必須帶,還要裝上幾塊臘肉,縫好的小棉襖、小棉鞋、小棉被。外公說:“行李太沉了。”外婆說:“那里偏遠(yuǎn),得多帶?!本屯S富收拾,大包小袋裝了足有幾十斤,外公送外婆到成都車站搭乘長途汽車。長途汽車行過平原、爬行在崇山中,車窗除了青山還是青山,一重又一重。走了一天,終于停車宣告目的地到了。依山沿河的城市小巧精致,天色漸暗,街上行人稀少,城市顯得冷清。外婆拎著大包小袋穿過寒風(fēng)里,一路打聽才找到了南郊我的家。
外婆在康定住了些時日,決定帶我回到老家。為了讓我不鬧肚子,路上她特地帶上了康定的井水水,一路上會添加上所到之地的水,這樣喝下去就不會因為換了水而拉肚子。到了老家再續(xù)上家里的水,我就自然適應(yīng)了家里的井水。老家院里的水井,像水井子的泉源源不斷,全家人享受著井水的潤澤,連井邊青苔都翠色欲流。家里的小孩子是不準(zhǔn)靠近水井口的,我只能遠(yuǎn)遠(yuǎn)的看大人打水,外婆站在井邊,提起系著繩子的木桶,把桶慢慢放進(jìn)井里,“澎”水桶輕觸水面,提繩在外婆手里左右晃蕩一下,水桶輕輕的“咕嘟”慢慢汲水,聲音停止,水汲滿了,“咣”桶向下沉,趕快往上提一下,繩子繃緊了,雙手輪換往上拉,把一桶水提到井邊,“嘩”倒入盆里,灑落井壁上的水“嘀噠嘀噠”滴落井里。井水發(fā)出的各種聲音,是大地深情的歌唱,是大地與人的對話,動聽極了。大哥二哥能從水井打水、挑水,他們打水的聲音不似外婆的,水桶放下時碰撞井壁“哐當(dāng)”作響,桶碰到水面“嘭”一下,汲滿水突然“咕咚”下沉,提上來水聲“嘩啦啦”、倒入盆里水花四濺,像莽撞的童年東奔西突尋找出口。夜晚,井水沉默下來,井像澄瑩的眼睛映著月亮。我喜歡它叮咚的泉音,明朗透徹,也喜愛它靜默的聲音,幽深神秘。
井水美妙的聲音是大地的脈搏,那搏動一直在我的心里。我和妹在邛崍上小學(xué)了,我們驚喜的發(fā)現(xiàn),學(xué)校里也有一口水井。小時候在老家從沒有過從水井打水的經(jīng)歷,在學(xué)校里我倆躍躍欲試,那口井與老家的不同,井口很大,井臺更寬。打水的鐵桶也很大,用一根很長的竹竿系著,另一頭綁了一塊石頭作提水時的杠桿。我們倆把握不好,總也打不起來水。望向井口,被我們攪亂的井水恢復(fù)平靜,映照出我們的臉,那里好像有另一個隱秘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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