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8年11月30日
◎次仁羅布
船夫穿過了小巷,來到大路上,對面有人一過來,他就要問康巴商人和他的女兒,人們驚愕地聽完他的敘述,搖搖頭,說不認識。有的干脆給他丟下一個,不知道。最后有一位老太婆對他說;老頭,你要是找康巴商人的話,到八廓街去找。準能找到。船夫聽從老太婆的建議到八廓街去找。他坐在一個門檻上,望著來來往往的人流。他在注視這些陌生的面孔時,太陽從西邊的山頭落了下去,街燈柔和的光亮了起來,轉經(jīng)得人潮踏碎這靜穆的時刻。船夫被嘈雜的聲音吞沒了,看著這源源不斷的人群,他只感到頭痛。
到了午夜,八廓街變得特別安靜。船夫這才感覺饑餓、疲憊。他從包里取出糌粑袋子,用手指抓點糌粑,往嘴里送。沒有茶,干咽了一口,堵在喉管處咽不下去。他收拾好糌粑袋子,找個靜蔽的地方躺下睡覺。一覺醒來天已亮,船夫揉揉眼睛,看到轉經(jīng)的人又絡繹不絕,他在他們當中尋找康巴商人和女兒。
太陽從東邊的山脊后躍升出來,把金光照射在大地上。八廓街里人越聚越多,可這里面沒有他要找的人。從他眼前走過的年輕女人都有張粉白的臉蛋,通紅的唇,蓬松的頭發(fā),繃緊的褲子,碩大的臀部在大庭廣眾下擺來扭去的,讓他驚詫。街道兩旁商店鱗次櫛比,囂張的音樂聲擊打耳膜,使他精神恍惚,焦躁不安。船夫被困在八廓街里,任嘈雜聲侵襲他。等到臨近中午時,船夫無法忍受這咄咄逼人的喧囂,他逃進八廓街邊的一座大院里。船夫看到院子中央的自來水管里嘩嘩地流淌下水,這聲音讓他干渴難忍。船夫跑到自來水管旁,嘴對著水籠頭開始喝,涼水入肚渾身舒暢。他呼了口氣,準備再次喝時聽到背后有人訓斥他。真不懂規(guī)矩,你這老頭難道不知道這樣會把水管弄臟嗎?一個滿臉怒氣的女人提水桶站在后面。船夫回過頭微微一笑,算是賠罪。女人理也不理,接著又說,莊稼人,臟兮兮的。船夫的心被這句話剌痛了,臉色一下蒼白。在這些人的眼里他是低賤的,是被人不屑的莊稼漢。他噙著眼淚,落魂地往大門口走去。那女人還在說:呸,一點衛(wèi)生都不講……
他再次面對八廓街的喧囂,心卻是孤寂的,在這里沒有人愿意親近他,沒有人愿意給他安慰,沒有人愿意幫助他。船夫忘了自己是來尋找女兒和康巴商人的,他垂頭走進大昭寺。
慈祥的佛在殿堂里凝視他,傾聽他的喃喃禱頌,傾聽他內心的哭泣和對未來的期望。佛的無言對于他是極大的撫慰。船夫慢慢平靜了下來,他掏出幾年來用辛勞賺來的錢,在每個神像前放錢,跪膝求神道:至尊的三寶啊,保佑我女兒,讓我們父女重聚一下。
船夫從大昭寺里出來,外面很嘈雜,轟轟烈烈的,吆喝聲、音樂聲、降價聲此起彼伏。他對城市生活徹底地絕望了。他在心里對自己說,走吧!遠遠地離開這繁華但冷漠的地方。這里不適合我,我的歸宿在僻靜的羅孜。在那里我能聽到咆哮的河水聲,能看到赭色的山,能聞到風的嗚咽。在空曠里獨自冥想,沒有騷擾,沒有歧視,沒有冷眼,可以坐在巖石上看日落日升,看月亮走過天際,那里有的是輕松、愉快、寧靜?;厝グ?,在羅孜我才能靜下心,在羅孜我才感到安全。
第二天船夫回羅孜了。
他開始消瘦了,眼睛深陷下去,顴骨高高隆起,垂落的頭發(fā)稀稀疏疏。不知是對女兒的強烈思念引起的,抑或是被歲月折磨成如此的慘狀。
壯漢講到這嘆了口氣,木然的臉上漾溢出一種溫暖的笑,用欽羨的聲調說:“我們住的這塊土地真神奇,讓人牽腸掛肚?!?/p>
崗祖懷著憐憫用柔和的聲調問:“真是不幸的船夫!從此父女倆沒見到面嗎?”
“聽說那女兒來過幾次。”老太婆插話進來。
“和康巴商人一起來的嗎?”達瓦問道。
壯漢吸起鼻煙,“咝”的聲音特別地刺耳。他拍了拍手,繼續(xù)講述他的故事。
那女兒來過,就是船夫回來后的第二年。那時,船夫變得很衰朽。
有一天,對岸有個人揮舞著手,大聲呼叫。船夫聽不到聲音,河水太咆哮了。他慢騰騰地背起牛皮船往上游走,到點后把牛皮船放置在河水里,左腳先跨進牛皮船,右腳艱難地抬進牛皮船里,整個的姿勢很蹩腳。皮船開始被河水沖下去。船夫一旦劃起槳來便有了精神,他喘著粗氣奮力劃槳。加把勁,用力劃到對岸去。再加把勁,用最快的速度靠向對岸。他的全身微微顫栗,興奮又浮現(xiàn)在他的臉上。用力,用力。他一直這樣催促自己。此刻,他感到松垮的肌肉里又有了力之旋舞,他不再是蒼老的人,不再是孤凄的衰萎者。他在用行動證明自己的存在。(未完待續(xù))
最新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