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梭坡瑣記

甘孜日報    2018年05月01日

◎伊熙堪卓

母親的老家在梭坡,我只去過一次,不為別的就因為那里位置太高,爬上山的人不想下來,下了山的人便不再想往上爬。

其實,梭坡很美!

少年時代的我常坐在山下莫洛河谷的親戚家屋頂,仰望那處云山霧罩的地方,看冬天山顛的積雪,看夏季山頭流逝的云彩。

山上零星有幾座碉,其中一座剛好建在姨媽家屋后的麥地里。姨媽說,在梭坡,每座碉都有它自己的名字,先人在建碉時就在碉上留下了代表自己姓氏的白色圖案,比如:在碉上看到牛頭圖案這碉便叫“隆庇”,意思是牛犢。山里人取名不象城里人那樣講究風花雪月或引經(jīng)據(jù)典,那些發(fā)音古怪的名字翻譯出來不外乎就是阿貓阿狗之類的,而這些阿狗阿貓是組成農(nóng)村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名字取得賤,孩子好養(yǎng)活,碉也可以借此長期屹立不倒。

質(zhì)樸的匠人把自己的姓名給了碉,也便像父親給孩子起名一般,無論最終碉們會被拿去征戰(zhàn)還是儲物,都始終是心血。

孩提時代曾經(jīng)看到梭坡的小孩們常玩一種叫“打板”的游戲,具體的游戲規(guī)則我不太清楚,唯一記得每個孩子手上都會捏著一摞銅制的古錢幣,在泥地上摸爬滾打,問他們錢幣是哪里來的,便異口同聲回答是在古碉附近拾到的。

當年戰(zhàn)爭的羽箭從碉窗口射下,應聲落馬的人或被拖去亂葬,或被掛在城門口示眾,惟有他身上散落出的銅錢沒有人去彎腰撿拾,因為無論是敵人還是朋友,戰(zhàn)死沙場的人都是值得尊敬的。

說到梭坡,便不得不說說外公,我是沒有見過外公的,有關于他的故事,都是從母親口中聽到一些。

外公不是身材高大的人,但相貌卻英俊非凡。

認識外婆時他已有一房妻子,但那個時代對男人有著一種絕對的袒護,他們理所當然的享受著一個茶壺四只茶杯式的婚姻關系,外婆便是這其中幸與不幸的女子。除了堂堂的儀表,外公身后還有著一個顯赫的家族,他常年穿著華美的服飾,騎著高頭大馬招搖過市,自然也引得很多的愛慕者尾隨其后。

認識外婆時,恰逢外婆去他家支差。

他迎娶外婆的目的和手段極為簡單。當晚便派人在外婆背水的地方將她搶了去。

或許是他身上那種無所不能的霸氣和俊朗抵消了外婆對他的憤怒,或許是作為他屬地普通百姓的女兒,她沒有絲毫能力去抗拒。

曾祖母家雖不是豪門富戶,日子卻也殷實小康,面對被擄去的女兒寡居多年的曾祖母怒不可遏,她在外公的府外叫罵了三日,并撒下豆子來詛咒那個奪她女兒的人和這段孽緣(當?shù)厝讼嘈艗佅露棺铀⒌脑{咒會特別靈驗)。

事實上這世上最不希望詛咒靈驗的人也是她,只是后來,她的眼睛卻因此而哭得瞎掉。

外婆確實很美,多年后直到她牽著我的小手漫步在海拔三千米的高原小城時,我竟然發(fā)現(xiàn)原來老太太也可以是叫做美麗的,時光沒有萎縮她的軀體,白皙肌膚和清亮的眼睛,這些東西在歷盡歲月的磨難后仍保留在她身上是奇跡。

許是曾祖母的詛咒起了靈驗,婚后沒幾年后,外婆同大太太一起被外公趕出了家門,取代她們的是年輕的三姨太。

這是外公的人生邏輯,他對生活的理解是一條直線,外婆與其他女人一樣只是這條線上的某一點,母親便出生在外婆人生那段最艱難的歲月里。

母親總是記得,幼時與祖母在田野干活,鄉(xiāng)鄰瞧見她便會疼愛的說:

“梭坡王的女兒啊,你父親給你的嫁妝是什么,是腰間那根破腰帶還是身上那身舊袍子?”

母親不明白大人口中的意義,只顧摘著野花望著自己的母親笑。

同樣被趕出祖父府衙大門的還有舅舅,他是大太太唯一的兒子,祖母與大太太一起被趕到了另一處宅邸,母親與舅舅就這樣由同父異母的兄妹,變作了一生的親兄妹,他們一同上學一同保送省城念書,然后參加工作,他們兄妹如此親厚以至于后來我們七個兄弟姊妹相互之間也一直認為對方是自己的親生兄妹。

幾年后,外公死了。

曾祖母的詛咒再一次得到靈驗。

殺死外公的是他的副官,也是他最信任、最親愛的童年伙伴。

那個夜晚同其他任何一個夜晚沒有分別,紅嘴鴉早早回到了碉頂?shù)某惭ㄖ?,牛羊也早悄悄回到了圈里慢慢反芻。

外公與朋友酒過三巡,他正拿出家里最好的藏毯和被褥給這位兒時玩伴鋪床,這也是他一生唯一會親自給鋪床的人。

子彈從后背穿過肺葉時,他沒有立即死去,只是回頭吃驚的看著那個一直以來他最知心的生死之交,這之前因為不斷抗拒國民政府的命令,他已多次被人暗算,因為畏懼他在梭坡的影響力,所以不能用任何罪名公開對他怎樣,但這一次不同,來者是他最好的朋友。

刺眼的血在他胸前開成一朵妖艷的花,然后從胸腔緩緩流瀉出來,他的雙眼牢牢盯著朋友,后者已癱軟成一堆爛泥,隨后象一顆被連根推倒的樹倒在地上。

得到外公消息的時,外婆正在離家十幾里外的章谷鎮(zhèn),她沒有掉淚就如當年她被掃地出門時一樣。

她默默花掉身上所有的錢給外公買了一雙牛皮靴,直到最后母親也不明白為什么外婆最后留給外公的會是一雙鞋,外婆也從未給任何人解釋過。出殯的那天她也沒有站在送葬的隊伍中,只是獨自在村外的小河邊坐了整整一天。

山腰升騰的青煙帶走了祖父一生的榮耀,峽谷兩岸是他一生策馬揚鞭熱愛的土地。

多年后,我們在村莊中遇見一位轉(zhuǎn)山回來的阿婆,得知我是祖父的外孫女,她抹著眼眶泛出的老淚虔誠的說:“我們轉(zhuǎn)山時看見你祖父了,他騎著白馬,沿著松日湖下來又慢慢走了,村莊里有很多人在神山上見過他?!?/p>

故鄉(xiāng)的神山叫松日,神山頂上有極靈氣的圣湖松日措。

我不知如何回應,只任由阿婆緊緊抓著自己的手,默默無語。

祖父去世那年,外婆剛好三十歲,此后,她終身未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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