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8年04月20日
■此稱
如果你在村里見到次里扎西,一定要主動打上招呼。不然他會盯住你,眼睛一動不動,表情肅穆,臉上看不出惡意,也看不出善意。他沒有別的意思,盯住你,只是為了要你主動跟他打招呼。然后他才會跟你吹寒噓暖,要你隨他去家里,喝兩杯他親手釀制的青稞酒。如果他盯住你的時候,你也盯著他不說話,頂多僵持一分鐘后,他就會轉(zhuǎn)身走開,從此以后,即便你在村里待上幾年,也甭想他會跟你親近,你們已注定永遠形同陌路了。次里扎西的這個習慣眾人都了解,見到他都會說:“阿若,扎西哥,你在忙什么呢?”
次里扎西正值壯年!凡村里有活動,都能見著他的身影。喜慶活動中,他拽著一個馬尾胡,在舞場中盡興歡躍,陪著精力旺盛的年輕人通宵達旦地跳舞,但他并不算舞場能手,從唱腔到舞步,都顯得有些突?;蚩鋸垼瑸榇私?jīng)常引來舞伴們的嘲笑,但他并不以為然,繼續(xù)堅持自己天馬行空的風格,到最后,別人也都習慣了。有些時候,弦子舞到了高潮部分,次里扎西難耐激動,不可思議地做出一些夸張的舞蹈動作,比如單腿轉(zhuǎn)身時,他會把腿甩得很遠,以致周遭的舞伴沒法繼續(xù)跳舞,只得站在他旁邊看他獨舞。等他自顧自地完成一組夸張的舞蹈動作后,才能開始新的曲目。
《騎著白馬的大叔》,聽說是一名活佛創(chuàng)作的弦子,詞曲內(nèi)容都熱情奔放。這支弦子從唱腔到舞步,可能是最有難度的。單腿向右旋轉(zhuǎn)三圈后,又要向左旋轉(zhuǎn)三圈,一面又要唱好調(diào)子,體質(zhì)不好的人,經(jīng)常會在舞場中眩暈倒地,是一支真正考驗舞技的弦子。但對次里扎西來說,這些都難不倒他,每次他都能跳得游刃有余。很多時候,他甚至把原有的高難度動作跳得更夸張,以致眾人沒法協(xié)調(diào)一致地完成這首弦子,只能在一旁喘著粗氣看他跳完。
有一年,次里扎西去社堂(集體活動房)參加春節(jié)弦子舞會,從家里出發(fā)時,他喝下三大碗青稞紅酒,到了社堂時繼續(xù)喝著白酒。酩酊大醉時,不僅沒有待在一旁休息,還帶上馬尾胡跳起弦子,他本性熱情,加之酒力發(fā)作,拉奏馬尾胡時,因為用力過猛,把胡弦都拉斷了,他還不罷休,把馬尾胡甩到一邊,起頭唱跳《騎著白馬的大叔》,動作比先前更要夸張,單腿跳躍著旋轉(zhuǎn),但舞場是在室內(nèi)柱子林立的藏式房子里,正當次里扎西盡情甩腿旋轉(zhuǎn)時,右腳撞到一根粗大的柱子上,他繼續(xù)旋轉(zhuǎn)兩圈后,即刻蜷縮在地捂嘴喊疼。旁人以為他發(fā)酒瘋,蓄意裝神弄鬼,幾個小伙把他拽到一邊后繼續(xù)跳舞。等到舞會散場時,次里扎西還是沒法自行站立回家,幾個小伙背著他送回家里。
到了第二天,村里的活動還在繼續(xù),但不見次里扎西的身影,在村人看來,這才是非常令人疑惑的事情了。村長派人去他家探望時, 發(fā)現(xiàn)次里扎西已經(jīng)醒酒了,但卻臥在床上呻吟不止,說自己的右腿疼痛難忍。親朋建議他去縣里診治,他一反常態(tài),聽進旁人的建議,在幾個親友的陪護下進城診治后,被診斷為嚴重骨折。整個春天他都在醫(yī)院里治療。幾個月后他出院了,村里有人家辦婚禮時,次里扎西又出現(xiàn)在舞場上,繼續(xù)領頭唱跳《騎著白馬的大叔》,舞步比先前還要夸張,單腿旋轉(zhuǎn)時,像一個正將起飛的直升機。
不僅在喜慶場合能見到次里扎西的身影,在喪葬儀式上也能見到他。不管是不是親友,只要聽到有人辭世的消息,他都會第一時間趕去吊唁。吊唁時,不管是不是親友,他都很誠懇地哭喪,弄得亡者親友得反過來撫慰他的情緒,次里扎西實在止不住哭啼時,亡者親友就對他說:“扎西大哥,人必有一死,過分傷心于事無補,懇請你看開點!”之后他會止住哭聲,捻著佛珠為亡者祈福。
次里扎西從很多活佛那里受過灌頂,還受過居士戒,經(jīng)常跟人吹噓自己念的經(jīng)比別人的福德大,暗示村人要恭敬待他。三杯下肚后,還明言表示自己來歷非凡,上輩子是一名老死深山的修行者,只因一些微不足道的差錯,才沒有轉(zhuǎn)生極樂世界。投胎為人,不為種田養(yǎng)豬,只因不忍舍棄你們這些無依無靠的凡夫俗子。他存在著,對旁人來說就是一種莫大的福澤。聽的人有些半信半疑,有些雙手合十,戲虐地向他表示恭敬。等酒醒了,他又收回這些話,扛上一把笨重的鋤頭,鉆進地里埋頭除草。
次里扎西可能不只是酒后亂言自己的非凡來歷,清醒時,可能也深信自己慧根不淺,這不,他從一名活佛那里受過灌頂后,每年都要擇時閉關,短則三天,長則七天乃至半月,剛開始,村人都為他的這種修行行為贊嘆不已,認為一個農(nóng)夫,利用閑暇時間專注閉關,實屬不易,說明他確實看見了另一種讓人不易理解的可能。雖然看不見,但人們能夠從他的這種行為中,感覺到他除了田地和村巷,正在享受一個令人費解的奇妙世界呢?人們對他恭敬,只是因為想要了解他的那個世界。
次里扎西每年都要閉關,但是后來,他選錯時間了,不管是不是有意的,反正是選錯時間了。村人都開始懷疑他的修行行為。因為每年的閉關時間,他都選在夏天的農(nóng)忙時節(jié),一家人都在忙著秋收秋種時,他卻在自家二樓的經(jīng)堂里閉關了,一直到田地里的活路都忙完后他才出關。閉關就閉關吧,反正每年農(nóng)忙,都指不上他會幫忙,用村人的話來說,他是一個“已被放生的人”。對村人或者家人來說,沒人會指望他會在田地里埋頭苦干,如果人們在田地里揮汗做活時,他能轉(zhuǎn)到田間,為人們講上兩句笑話,已經(jīng)是非常難得的了。但要命的是,他閉關時,不會自行下樓就餐,成日在田地里干活的老婆,回家后還要做好飯送到二樓的經(jīng)堂伺候他。但次里扎西命好,娶到一個可塑性非常強的老婆,在他的說教下,他老婆不僅沒有感覺辛苦,還以為自己是幸運的,能為一個修行者服務,即是為自己積德聚福,若老公得道了,自己在輪回中的出路,也差不到哪里去的。所以,村里的男人看次里扎西一家,既羨慕又好笑。
次里扎西還有一個習慣,就是每天傍晚都會到二樓的陽臺上拉奏馬尾胡,特別是農(nóng)忙時節(jié),村里的男人都已經(jīng)累癱在床上了,無力外出散心。次里扎西會拿上自己的馬尾胡,坐到陽臺上,認真拉奏幾首令人心動的弦子曲。他不會一直拉奏到深夜,頂多兩小時后就收住了。夜幕低垂,次里扎西停住拉奏后,一切都不聲不響了。眾人沉睡,等著在新的一天里,去喂豬、去除草、去施肥、去找回已經(jīng)丟失半年的奶牛,去接回出走三天的新娘,去砍柴、去磨面。
春節(jié)回家時,次里扎西不在村里。聽說他騎著摩托車去往山廟,為三年前逝世的父親點酥油燈去了。什么時候都可以點,為什么要趕在春節(jié)呢?我覺得不可理解。村里的朋友說:“次里扎西幾天前異常傷心,說自己夢見已故父親,說了幾句令他難過的事情?!贝卫镌髡f:“我正在田野里,看著在風中搖曳的金色麥穗時,父親從田壟邊走來了,他對我說‘兒子,你真的是要拋棄我嗎’”,他在夢里當即痛哭,醒來后仍舊哭著,然后收拾盤纏,去往遠在山后的廟里點酥油燈去了,他希望父親能夠安息。
那天村里有集體活動,組織籃球比賽、拔河比賽,玩得非常歡快。等這些活動都完了后,才開始跳起弦子,舞場中,始終不見次里扎西的影子。人們相互照應,體面而規(guī)矩地完成那些復雜的舞蹈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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