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8年01月19日
■董國賓
母親在村頭拾柴火,抖動著手將一根根柴火攏在懷里,一小捆就拾了大半天。柴火把影子拉得細(xì)長,像母親的身軀一般瘦。一陣寒風(fēng)呼嘯而來,惡狼一樣撲向母親,母親像一片單薄的秋葉,隨時都可能被大風(fēng)刮走。
沒想到這個冬天來得這么早,沒打招呼就徑直闖進(jìn)了母親的生活里。其實,在母親憔悴的記憶里,除了冬天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了。在迢遠(yuǎn)的路上孜求一絲溫暖的憩息,母親艱難地使出全身力氣,冒著寒風(fēng)踉踉蹌蹌地把一小捆柴火背回家。
母親渺如毫發(fā),平凡得像一根小草,走起路來東倒西歪,寒風(fēng)卻從沒有把母親疏忽掉。它掠過莽原,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母親的每一次呼吸,每一個彎腰,都躲不過它的視線。冬天對母親來說是一個無邊的夢,母親在這個夢里跌跌撞撞,倦鳥一樣在天空的一角低回。寒冷數(shù)著母親臉上的道道皺紋和頭上的根根白發(fā),對我家的一切都了如指掌。院門被刮得一開一合,在一聲熟悉的開門聲中,母親才半個身子走進(jìn)來,寒風(fēng)就兇狠地合攏院門,重重地打在身上,柴火撒了一地,母親肩上留下了一道揮之不去的傷痕。
進(jìn)了屋,用力關(guān)好門窗,把每道縫隙全部封閉起來,但冰冷的寒風(fēng)還是從看不見的縫隙里鉆進(jìn)來,母親總擺脫不了風(fēng)的糾纏。捂著隱隱作痛的胸口,母親莫名其妙地想事情,想得深遠(yuǎn)而入神。一個人的歲月,像荒野一樣敞開,無論挪步村頭,還是蜷縮在屋子里,都躲不過冬天。母親的那點溫暖被冬天搜刮得一干二凈,渾身上下只剩下寒冷,心中結(jié)著一層厚厚的冬天。母親點著柴火,想把火燒旺,把屋子烘熱,可濕漉漉的柴火冒出濃濃的青煙,劇烈的咳嗽順著青煙飄出來,飄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屋子在大風(fēng)中飄搖,像汪洋中的一條船。從閃開的門縫里,母親看到冬天猙獰的面孔,睜著令人驚恐的眼睛。院子里那棵小樹,無法把冬天擋在外面。塵封的屋角橫著蛛網(wǎng),冷得瑟瑟發(fā)抖。母親張了張嘴,似乎要和冬天對話,但一個字也沒吐出來,話語凍成了冰塊,熬過這個漫長的冬天才能消融。母親用圍巾裹住嘴,卻裹不住陣陣強烈的咳嗽,咳嗽從胸腔內(nèi)發(fā)出,像重音鼓,能將左右肺擊穿。在寒冷里,母親裹緊綻開棉絮的襖來回跺著腳,腳步蠕動的軌跡像一個潦草的字,這個字烙在了我的記憶里,我卻不忍心撫摸它。在冬天里行走,母親麻木得已經(jīng)不再感到疼痛。冷風(fēng)能把疼痛刮來,似乎也能把疼痛帶走。母親坦然地想事情,平靜地看著風(fēng),風(fēng)反而收斂了許多,飛揚的塵埃也漸漸息落。挺起腰,微閉的眼睛里忽地閃出一道光,像射出的一支箭,母親頓覺精神了許多。凄冷縮著尾巴,干裂的大地也似乎朗潤起來,發(fā)生在身邊的一切,仿佛一下子全都隨風(fēng)飄逝,泯然無痕。
大雪傾瀉下來,落在那些年落過的地方,母親已不再注意它們了,也不再傾聽落雪的聲音,似乎對這個猛然到來的冬天漠不關(guān)心。母親瞥了一眼雪花,沒有任何交談的欲望,任由它們飛落。大雪單調(diào)地下著,尷尬地降臨大地,鳥雀不再與它們結(jié)伴而行,半彎慘淡的月也不再照面。冬天執(zhí)意要來,穿再多的棉襖也沒用。母親把僅有的一點溫暖保存起來,苦心經(jīng)營一個輕輕的夢。這個夢,從吱吱作響的紡車?yán)锞従徸叱鰜?,披著昏黃的燈光,在母親心里一掠,種子一樣在孤寂的冬夜里萌動。
窸窸窣窣的屋子里,母親穿針引線,僵硬的手指染黃了破碎的燈光。強有力的咳嗽,在燈光里蔓延,撞擊著斑駁的墻壁,叩擊著歲月的門楣。母親不顧一切地張大耳朵,心靈奇異地洞開,昏倦的雙眼微微眨動,視覺里涌出三五成群的夢。母親在這些夢里吃力走著,要一直走到春天??释禾斓膩砼R,春天真的來了,母親卻沒有一片要抽芽的葉子,沒有半瓣要開放的花朵,春天只是來到大地上,來到別人的生命里,但母親還是渴望春天。
我對冬天的記憶尤其深刻,母親的一生都是冬天。母親在冬天里行走,冬日的時光水一樣漫上來,卻沒有被淹沒。看著母親枯瘦飄忽的身影,我就看到了冬天怒放的臘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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