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7年10月09日
■張煒
我們?nèi)祟惐赜幸恍┯篮愕淖非蟆K鼈儾粦撓纭N膶W的偉大的意義、藝術(shù)的偉大意義,正在于它能夠想像和抒情——只要有一個小小的角落,它就要開始自己,就要這樣做起來。
從世俗的意義上來說,愛文學可不完全是好的結(jié)果,這很容易就可以由現(xiàn)實中、更由歷史中得以證明。愛文學對一個生命來說很可能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但也很可能因此而變得倔犟無理。是的,這是一種無有來由的摯愛,一種不能自拔的情感。只有愛下去而沒有任何辦法,沒有退路。這種愛由于它的可怕的深度而被人責怪甚至非議。
對于那些極端實際的物質(zhì)主義者,這種愛好頂多是精神上的一點優(yōu)越標志,并不能帶來什么實際性的東西。世俗中的親密合作大多發(fā)生在沒有什么詩意的角落。這種角落瑣屑而干燥。真正的愛也不一定會在本行當中找到更多的同志。其實所謂的同道更多的只是藝術(shù)的憎惡者。他們之間最親密的暗語就是相互嘲弄幾句文學,冷諷幾句詩,并且認為越具有挖苦意味越好。
浪漫的天性,不可改變的追求和質(zhì)詢,一心一意的向往,對弱者不能釋懷的牽掛;還有與年齡不太相稱的天真——從模樣上看,他多少有一副老小孩的神氣,甚至有一口潔白的、多少顯得有些細碎的牙齒。也許皺紋不少了,但是每一條皺紋都清晰和簡潔。
像對待藝術(shù)的真摯一樣,對生活的真實的強調(diào)絲毫來不得含乎。厭惡媚俗,厭惡與一切強勢同流合污的行徑。這就使一個人走向了自我的孤單——至少是一種孤單。獨自享受一種光榮的日子離他還很遙遠,那至少要等到他很老的時候,那時候說不定人們因為他的衰老而給予一點點私下的同情,不再去赤裸裸地表示那種厭棄了。如此而已。
我們本來就是一個文明程度不高的社會,一些體現(xiàn)文明成果的標志性產(chǎn)品,比如文學作品,藝術(shù)產(chǎn)品,卻大肆玩弄起粗鄙化,提出了“審丑”之類。我們的讀者會支持類似的傾向,然而這一切卻沒有什么可以得意的。我們對粗鄙恐懼的理由太多了。我們還遠沒有因為過分精致而產(chǎn)生蒼白貧血以至于厭煩無聊,說白了,這一類情緒不過是舶來的。于是,文字和影像之類也就不必繼續(xù)粗俗下去了。等到我們達到了那一步,等到我們被無邊的精致給害得叫苦連天的那個時候,我們再一起動手干點粗鄙的事。也許我們到了那一天會好好折騰一下,徹底摧毀所有的精致連同文明。
現(xiàn)在還不行,現(xiàn)在是從精神到物質(zhì)一起脫貧的時期。現(xiàn)在我們甚至在一切方面都沒有達到小康,在物質(zhì)和精神兩個方面都處于最基本的向往。
流氓無產(chǎn)者在文化方面是有代表的。他們主要寫俠義小說,有時也寫其他,寫一些街頭演義之類。他們通常是贊同粗鄙的。有時他們也使用溫文爾雅的言詞,但他們卻用情節(jié)和故事演練流氓精神,羅列嗜血之勇、匹夫之志,以及市井無賴的油滑。
我們的歷史有時候是非常粗暴的。有一些歷史片斷甚至給人一種冰涼徹骨之感。歷史一旦回到筆下,不自覺地就走進了重新孕育的過程。這在一個作家那兒就有點類似于女性的工作。當然,每個作家的氣質(zhì)和心地是不同的,他們的表達也將千差萬別。
我總覺得商業(yè)時代是不夠溫暖的,這樣的時代對知識分子來說不夠優(yōu)雅,對眾多的生命不夠體貼,對弱小階層更顯得冷酷。這樣的時代缺少真正的激情和浪漫。人們的想像力在萎縮,因為回答各種美好想像的,常常是殘酷的競爭。商業(yè)時代不讓人存在幻想,它作為一架巨大的永動機,足以輕而易舉地粉碎一切虛幻。競爭無所不在,每一個角落都找不到莫扎特式的抒情,也找不到柴可夫斯基式的多思的氣質(zhì)。人們已經(jīng)無暇顧及生命當中那些最美好、最無可責備的要求了。通常這樣的要求更多地體現(xiàn)在女性那里,而今連女性也被牽扯到劇烈的競爭之中了。
我們?nèi)祟惐赜幸恍┯篮愕淖非蟆K鼈儾粦撓?。文學的偉大的意義、藝術(shù)的偉大意義,正在于它能夠想像和抒情——只要有一個小小的角落,它就要開始自己,就要這樣做起來。沒有這樣的開始就不是藝術(shù),無論它有怎樣輝煌的外表和巨大的宣稱,也仍然不是。既然開始了,真正的藝術(shù)還會繼續(xù)向前走,一直走到自己更開闊更遼遠的境界。
每個時期都有許許多多沉默的人。這些人是真正的藝術(shù)和思想的支持者和傳播者。正因為他們更多的時候是不語的,所以我們走在大街上常常失望,因為聽不到更有意義的聲音;但是我們在文學和藝術(shù)的歷史中又會感到欣慰??梢姵聊叩牧α渴菑姶蟮?,他們不在大街上吶喊,但是他們會在時間中頑強存在。文學和藝術(shù)不是最頑強的東西嗎?寫出沉默者的內(nèi)容,就是寫出了藝術(shù)本身。
沉默者是最善良的人,也是最有力量的人。我們必須堅信這一點,我們愿意堅信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