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17年06月09日
■嘎子
今天我還在回想,建設巷是從馱腳娃巴德家開始呢?還是從那個兩扇大門很高大的鐵門坎開始?其實都不重要。小巷子每一天的故事,都從這里開始。
記得,巴德趕著他的那群騾馬回來,是小巷子最開心的日子。那些騾馬打扮得很漂亮,鬃毛上扎著紅色的絲帶,頭馬額頭上還有銀子打造的護頭鏡。巴德把頭騾拴在門前的一根歪豎著的電線桿子上,他母親和奶奶就在樓上窗戶前伸出頭來,啊呀呀地叫著,然后下樓來,還牽著他的小妹妹瓊措。他們都為走了遠路的巴德平安歸來快樂極了,待他拴好了馬,其他的牲口叫人趕到山坡上去吃草,就跟著他母親上樓去了。
對于我們這群糊糊涂涂的娃娃們來說,最愛湊的熱鬧是看巴德釘馬掌。
要釘掌的牲口就拴在那根電線桿上,巴德把藏裝長長的袍袖往肩膀上一搭,就光著膀子,抓起騾馬的后蹄,用鋒快的鐮刀削著蹄上的繭皮。騾馬老實時,他削皮和釘掌都很順利。剛釘了掌的騾馬也很滿意,新蹄掌在地上磨幾下,就使勁敲幾下,就隨著巴德放開拴馬索跑開了。有時,牲口不老實,巴德剛捋起馬蹄子,騾馬就急躁得狂跳,把電線桿扯得歪歪倒倒。巴德也累得直喘粗氣。他嘴里用藏話罵著不老實的馬,又朝手心里吐口水,在袍腳上揩擦一下,就抓起馬蹄子。后來,馬也累了,再不狂扯狂跳了,馬掌也釘得很順利。
每次釘完馬掌,他慈愛的母親都會從窗口伸出頭來,說:“巴德啦,茶熱了,快來喝喲!”
巴德個頭不高,頭發(fā)有些卷曲,是個漂亮的藏族小伙子。每次弄完牲口,他都會混入我們巷子里的娃娃群里,與我們丟窩打銅錢,有時也把袍袖捆在腰上,與我們一起趴在地上彈彈子打燒死玩。他也是個很有孝心的小男人,每次回來,都會給自已瘦弱的背有些彎駝的母親帶吃的和穿的,他母親總會捧在手里,樂哈哈地笑。他的小妹妹瓊措就跟著哥哥背后,笑得格兒格兒的。
可是有一年,那件讓整個巷子的人悲傷的事,降到了這個能干的馱腳娃身上。好像是個什么節(jié)日,小城的街道上到處都砰砰嘭嘭放火炮子。那時,有種很厲害的火炮子,就加了金屬鎂粉的,小城的人叫電光火炮,一炸閃射出刺眼睛的電光,聲音也很震人。有些不懷好意的人還把這種火炮做了改造,就是引爆時不用火藥,而是用起爆炸藥的雷管。那天黃昏,有一顆這樣的火炮扔到巴德的腳下,引信哧哧哧響著幾下,就熄了。巴德看著腳下的火炮子,很奇怪為啥引信熄盡了還不響,就撿起來,拿在眼前看看,又撮著嘴唇吹吹,突然,火炮子炸開了。那天,我和一群娃娃正好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聽見火炮爆炸后,巴德一聲慘裂的嚎叫。我們都圍了過去,巴德血肉模糊的手在眼睛上抓著,說眼睛看不見了,看不見了。他另一只完好的手摸著還在涌血的殘手,大叫完了,我完了,我趕馬沒有眼睛沒有手怎么活呀!我不活了,不活了。他不顧身旁人的攔阻,朝中橋河邊跑去。幸好,有好些人把他按住了,用手巾扎著他的殘手,而他讓煙熏蒙了的眼睛也漸漸能看見了。他張大嘴巴,想嚎哭卻哭不出來,讓人們攙扶著朝醫(yī)院走去。
那以后,小巷的娃娃們很長時間沒看見巴德了。有時,馱幫歸來,也是一些我們很少見過的陌生人。康定的時光總是浸泡在潔凈鮮亮的陽光里,每天都一樣,就是下雪的日子也能嗅到陽光的氣味。我們也懶得去想去談曾經發(fā)生的那件慘事。
那一年,是我去內地讀書的第一個假期吧,我剛到巷口,就看見巴德在下馱子。他用好的那只手扯開繩索,另一只手戴著白手套,僵硬地靠著馬背上的皮袋子。也許手套里的就是剛安裝上的假手吧。巴德臉很陰沉,對任何走過他身旁的人都不理睬,也沒看見他笑過。我一直盯著他把沉重的馱子卸下,單手提著,一拐一拐地走上樓去,心內也跟著疼痛起來。我們再也看不見那個快樂的馱腳娃少年了……
最新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