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孜日報 2024年09月06日
◎羌人六
我原本只是一粒小小的種子,和我的兄弟姐妹無憂無慮地生活在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上。我們有一個美麗善良的母親,她很愛我們。
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住在一間小小的房子里面,房子里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見,但我們并不感到寂寞,母親總是跟我們講許多外面的東西,有時候,我們覺得,母親就是我們的眼睛。說起來,我們也都想用自己的眼睛看看自己的母親。
那時候,寂靜是我們的夜晚,聲音是我們的白天。
每天,除了跟母親絮絮叨叨,我們還能聽到許許多多別的聲音。開始覺得挺奇怪的,后來我們就不以為然了,風(fēng)的聲音,雨點落下的聲音,開花的聲音,葉子生長的聲音,鳥兒唱歌的聲音……
就這樣,我們度過了許多寧靜而歡樂的日子。然而,有一天,這些日子卻被打上死結(jié),永遠(yuǎn)一去不返了。
記得,那是個凜冽的冬夜,外面忽然狂風(fēng)大作,傳來許多嘎吱嘎吱的奇怪聲響,我們害怕極了。
母親也顧不上安慰我們,哎哎喲喲痛苦呻喚著,我們都感覺到了母親的恐懼,她渾身顫抖得十分厲害。但風(fēng)絲毫沒有減弱,平日里她可是溫柔極了,我們不約而同地扯著嗓子喊:“姐姐,不要再吹啦,我們害怕!”
卻一點效果也沒有,風(fēng)聽不見我們的叫喊,她似乎成了怪物。這個怪物在我們的耳朵里膨脹著,越來越大。突然,我們的房子爆炸了!一股巨大的力量把我們卷向空中,我們?nèi)缤隽顺岚蛞粯?,鳥兒般飛著。
“我的孩子們哪!”母親哀嚎著。
“媽呀!”我們尖叫著。
不知飛了多長時間,我重重摔落在一塊硬邦邦的東西上面,昏迷過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當(dāng)我睜開眼睛醒來的時候,身邊沒有了兄弟姐妹,感覺不到母親的存在,我仿佛置身于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我真是嚇得要死,“救命呀!”我喊了一句,然后,又一次昏迷過去。等我再次醒來,我不得不接受這個令我倍感難過和沮喪的事實,我永遠(yuǎn)地失去了避風(fēng)港,從今往后,我必須獨自活下去。
可能是因為摔得重,我屁股很痛,本想挪挪身子,可是,我發(fā)現(xiàn)自己壓根就不能動彈。沒有腿的話,至少可以爬;沒有手的話,至少可以走。但我既沒有手,也沒有腳,我只是一粒種子。
“這可真是要一粒種子的命啊!”
我絕望極了,不知自己該怎么辦。
終于,我冷靜下來,開始打量自己目前的處境,我發(fā)現(xiàn)我墜落在了一塊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巨大山巖上,石頭上,連一株草都沒有!記得母親說,只要有泥巴的地方,我們就能活下去??墒牵@地兒如此貧瘠,沒有食物也沒有水,草都不愿住在這里,還不要說一棵樹,還不要說一粒小小的可憐的種子。也就是說,在這里,我只能等死,可是……
冬天,真是殘酷!我又冷又餓,腦袋昏昏沉沉,只好趴在石頭上睡覺。
不知熬了多少日子。有一天,我睡得迷迷糊糊,耳畔忽然傳來了一些似曾相識的聲音,我醒了過來,也聽出來了,那是草發(fā)芽的聲音,葉子重新冒出枝頭的聲音,開花的聲音,鳥兒唱歌的聲音……是大地開始返青的聲音,是春天的聲音。溫暖的陽光穿過林間的縫隙,一束束光落在我身上,舔著我的臉蛋,我知道,春天回來了。
春天回來了,我既高興又失落,不知為什么,我的身體開始有了些變化,下半身沉甸甸的,低頭一看,我嚇了一跳,天哪,我居然長出來一只腳啦!不過,我很快意識到,這并不是一只腳,而是我的根。要活下去,只能在這塊巨石上生根;只有扎根于此,我才能活下去呀。
已經(jīng)無處可去,聽天由命吧。我做了最壞的打算,大不了就是個死。做最壞的打算,也是因為,我?guī)缀醪槐Щ孟?,畢竟,這是在荒涼而又貧瘠的巨石上,不是在肥沃的土壤之中扎根。在我的印象里,我們家族里,包括我的那些兄弟姐妹,都沒有這樣的遭遇吧?這幾乎就是一件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事。我覺得自己的命,真是苦到了骨頭里。
下了幾場雨,我有了些精神,我的根長得更快了,已經(jīng)觸到了巖石的皮膚,還是那種感覺,硬邦邦的,冷冰冰的。巨石,是個古怪沉默的老頭,我主動跟他搭訕了好幾回,他卻一個字也舍不得跟我說,愛理不理,似乎在為我在他的地盤上撒野和冒犯生氣。
說實話,我還不想在這里呆呢,要不是命……巨石不理我,我也挺生氣,我一粒種子也不是好惹的,我想,我偏偏要跟你較勁,看你也奈何不了我!
我為自己編了一首歌,唱了起來:
“我是一粒種子,巨石是我的故鄉(xiāng),我要在這里生長,我要長成一棵大樹,看別樣的遠(yuǎn)方……”
唯一的一次,我身子下面的巨石的肚子里傳來一陣狂笑,然后我聽見一個聲音說:“這真是我聽過的最搞笑的白日夢……”
我懶得理他,這個討厭的老頭。
我的根把巨石撕開了一條微不足道的裂縫,已經(jīng)能吸收到一些營養(yǎng);吃不飽也餓不死,不算好也不算壞。
就這樣煎熬了好幾年,我已經(jīng)是一棵小小的樹了,有了自己小小的衣服,它們由幾片弱不禁風(fēng)只有指甲蓋大小的葉子組成。為此,周圍花枝招展的草姑娘們經(jīng)常笑話我,叫我“小可憐”,有時候,也叫我“丑八怪”。我知道我形單影只的自己樣貌極丑,不如她們好看,心頭很自卑。
自卑久了,又沒有個朋友,我就格外寂寞,也多愁善感起來。
樹林在半山腰上,山腳下有一排青瓦房,青瓦房下面,是一條嘩啦啦流淌的河。它們的存在讓我激動不已。寂寞的時候,我就常常望著巨石下面的那條蜿蜒小路發(fā)呆。在這樣寂寞的樹林里,這條小路大多時候,也是寂寞的。偶爾,會有一些山里人在這兒過路,背著沉甸甸的柴火或者豬草。是些生活在這大山里的人們,不知為什么,望著他們臉上的皺紋和汗水,我總能清晰地感到一種苦苦的東西。與我在巨石里吃到的那些東西類似。他們從巨石下面經(jīng)過,雖然從未注意過我,卻總能讓我感到一絲絲歡喜,莫名的歡喜。但僅限于此。直到我看見那個年紀(jì)小小的體形瘦瘦的個子高高的男孩,我產(chǎn)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我覺得這個住在山下的男孩就是另一個我。男孩穿得很寒酸,一看,就知道出身貧苦。這更讓我心疼不已。
后來,我漸漸知道,男孩的外婆家,在巨石后面的高山上。他去山上外婆家,從山上外婆家回自己的家,都要在我面前路過。
我秘密地關(guān)注著這個跟我一樣看似營養(yǎng)不良的男孩,盡管他未曾注意過我。是的,我好像已經(jīng)愛上了這個男孩,我覺得他就是世界上的另一個我……
小男孩一年年長大了,變成了少年,又變成了青年,有了自己的事業(yè),在城里有了家,又成了一個孩子的父親,日子幸福美滿。
這些年,我也沒有忘記自己是一棵樹,我怎能像小草一樣弱不禁風(fēng)呢?我也一年年長高了,越來越強壯,骨子里,也越來越堅韌,為了生長,我的根把巨石鉆出了一條長長的拇指寬的裂縫。
脾氣古怪的巨石雖然看似頑固,牢不可破,寸步不讓,但其實并不完全是那樣,在我的意志下,他終于屈服了,讓步了。穿過那條道路,我就可以抵達(dá)肥沃的土壤,得到真正的滋潤,像我美麗的母親那樣,長成一棵真正的大樹。
當(dāng)然,潛意識里,我也盼望自己長成一道風(fēng)景,能夠引起那個我看著長大的男孩的注意。
我相信,這一天遲早會到來。
這一天終于來了。
那個原本走路像一陣風(fēng)似的男孩,居然慢吞吞地出現(xiàn)在了我的視線中!不過,他已經(jīng)成熟了,是個大人了,個子高高的,有些胖,下巴上還留著一堆可愛的胡子。他走得很慢,像在散步,又像在思考著什么問題,卻不時左顧右盼,像在尋找著什么?
山里的路多了,這條林間的小路已經(jīng)荒蕪,雜草叢生。他有些失落的樣子,估計,是在想,這條路再怎么走,也走不回童年的感覺了吧!這么一想,我心底忍不住偷偷地笑了起來。我自己這樣自作聰明,我都想給自己打個一百分呢。
奇跡真的出現(xiàn)了。
他在我身邊停了下來,久久地望著我,望著我身下的那塊被我劈成兩半的巨石,望著我荒涼的扎根之所,像是,在望著他的另一個自己,望著望著,他躲藏在一副框架眼鏡后面的眼睛濕潤了。他喘著氣,似乎有些激動。我聽見他在自言自語,他用贊美的語氣說:“你這棵樹啊,為何選擇在這里扎根……”過了一會兒,他又突然感嘆,“我們怎么那么像,那么像……”
說實在的,這句話我像是等了好多年了。他自己說出來,我反而有點不好意思,也不知道如何跟他說話。不如保持沉默吧,我想。
過了好長時間,他終于從荷包里掏出一個不知名的玩意兒,對著我“咔嚓、咔嚓”了幾下。我開始以為是斧子之類的東西,嚇了一跳,身體差點像面條似的癱軟在地。結(jié)果不是,他是在為我拍照呢。
他一邊拍照,一邊說:“等回去了,我一定要把你寫下來,為你立傳,不,是為我們立傳?!?/span>
這時候,我才知道,他是個作家。
作為一棵樹,我這條命不容易,畢竟是在巖石里扎根啊,而他,一個作家,作家就是在紙上扎根啊,更不容易。大概是所謂同病相憐吧,說真的,這一刻,我突然有點心疼他。
最新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