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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根者

甘孜日報    2024年05月17日

◎羌人六

回想起來,二十多歲的時候,年齡就已經(jīng)是我思想上的一個巨大包袱,并且,我也已經(jīng)是我父親眼中的一枚老光棍了。

“老光棍一枚”,當著親戚熟人的面,父親經(jīng)常這樣說我,好像我真的討不到媳婦,給他丟臉了似的。并且,多半是在我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父親的嘴突然就蹦出這樣三個意味深長的字。平時,在家里面,父親從來不給我戴這樣的“高帽子”,他也很少跟我說話,很多時候,他的臉色,就是他的嘴唇和語言,能讓我迅速心領神會,明白自己接下來應該去做的事。

父親嘲弄我的理由很簡單,他和母親成家得早,二十二三歲就有了我和弟弟。我的落后讓父親憤憤不平。父親的嘲弄,則讓我耿耿于懷。但我也確實不能變得和他一樣優(yōu)秀。畢竟,我還要等到二十四歲才大學畢業(yè)。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父親不知道,他離開的這些年里,我的耿耿于懷早已灰飛煙滅。最大的遺憾是我和弟弟成家的時候,他都沒能在場。

和父親異曲同工,不到五十歲就失去丈夫的母親,以前也經(jīng)常語氣夸張地調(diào)侃我,說我“都變成老小伙子了”。其實這些年我的很多事都沒要她老人家操心,但她總是一副赤裸裸嫌棄的樣子,好像我不該長這么大,好像我愿意變成老小伙子似的。如今,母親再也不會像從前那樣說我,因為我已經(jīng)如其所愿,真的變成老小伙子了。

人生就是一本書,從第一頁到最后一頁,我已經(jīng)讀到第三十頁了,不知還剩多少頁。熬夜寫作讀書的時候,在整日裝修噪聲不斷的小區(qū)附近空蕩蕩的籃球場上揮汗如雨的時候,與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的時候,甚至吃飯喝水的時候,我經(jīng)常想起我的年齡,想起自己已經(jīng)三十歲這個鐵板釘釘?shù)氖聦?。當然,這并不是矯情或者顧影自憐,而是因為,唯有如此我才能夠避免渾渾噩噩,時刻提醒自己該以怎樣的姿態(tài),或者怎樣的姿勢,在生活的皮膚下保持清醒、自我、純粹和激情,擔負起屬于自己的人生角色。

三十歲,熱血與天真,猶在我靈魂、血肉和呼吸的水面上翩躚,勾勒和構(gòu)筑著我在這所謂“盛年”的框架之下應有的輪廓。其實,我不敢忘記我的年齡。感覺起來,年齡就好像我的另一個出生地,杏仁般苦澀、憂郁,如同偉大的猶太詩人策蘭為世人留下的重要詩篇,如同苦難重重但也生機勃勃的斷裂帶,總使我百感交集,思緒萬千。

不得不承認,時間長的不是大長腿,而是滾滾的車輪。

我年輕過,但是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那么年輕了,并且這種殘酷,還會繼續(xù)生長。

因此,生日那天,我沒有呼朋引伴出門喝酒,而是關掉手機,在家里清清靜靜地過了一天。已有身孕的妻子倒是歡天喜地,畢竟,我“終于”節(jié)約了一筆不小的開支。

怪我自己,平時花起錢來大手大腳慣了,妻子經(jīng)常抱怨:“每次無論給你好多錢,你都要用完!”

對此,我常常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實際上,并不是我會花錢,而是因為,我壓根就對錢沒什么概念。再說了,錢本來就是拿來用的。

即便如此,我也仍舊不敢在管家婆面前為自己申冤:

“錢又不是你,還能給我生孩子!”

三十而立,最激動的還不是我自己,而是我下巴上的草。

生日早就過去了,現(xiàn)在是涼風習習的秋天,但我下巴上的草似乎把每個日子都當成了春天,馬不停蹄地生長,生長,還是生長。

我不知道這些黑色的草為什么長得那么快,它們的速度完全追得上火車了。每隔一天,最多不超過兩天,我必須割一次草。否則,我就會認不出自己。照鏡子的時候,好像鏡子里的那個人不是我自己,而是臺灣作家三毛在其著作《撒哈拉的故事》中提到的那些邋遢無比的撒哈拉威人;真的我則去向不明。我百分之百相信,要是我一個月不把下巴上的草割去,我就會變成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張臉幾乎都被草淹沒了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當然,我膜拜這個偉大的俄羅斯作家,他的每一部作品都讓我愛不釋手。

草不停地生長,也不停地被人收割。

日子不停地生長,也在不停地被人收割。

在年齡的皮膚下面,在它淡漠的注視中,我經(jīng)常能夠聽到身后遠遠傳來沉重的關門聲,如此遙遠和空洞,就好像血紅色的夕陽涂抹在山頂上的嘆息;也如此似曾相識,仿佛斷裂帶那些久違了的清晨,乳白色的炊煙倒掛在村子上面,潔白的露珠兒坐在仙人掌的葉子中央,世界恍如新生。

三十歲了,比起年齡和身體的某些變化,我更在意自己作為人或者作為一名作家的意義和價值。然而,很多時候,我一頭霧水,深感無所適從。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只有承認這一點,你才能夠領會我在讀到那些文縐縐的不入流的詩人作家們動不動寫故鄉(xiāng)美輪美奐,要不就是死了、沒了之類的劣作之時,心情是何等難受,又是何等著急!頭痛的是,我還發(fā)現(xiàn)自己既不能像他們那樣矯情、膚淺,也不能像一些從頭到腳都長著燦爛良知的作家,義無反顧成為故鄉(xiāng)的“叛徒”。

對于飽經(jīng)憂患但依然生機勃勃的斷裂帶,更為復雜的情愫與體驗像空氣那樣包裹著我:一方面,斷裂帶是我精神上最最依戀的家園,我的童年和少年歲月都在那里度過,更重要的是,如今,我的很多親人、朋友仍在斷裂帶生活,每次想起他們,我就會想起一棵樹,以及一棵樹上的枝枝葉葉;另一方面,我又不得不跟斷裂帶保持適當?shù)木嚯x,有時候甚至故作疏遠,冷眼旁觀,并非我麻木,也不是我的心已經(jīng)隨著我的年齡長到石頭里面去了,而是因為,在生活的背面,在一些經(jīng)歷的屁股后面,我看見或者遇見的,并不是真情涌現(xiàn),而是遍布著的荊棘,粗糲的石頭,和目光冷冷的刀子。它們,埋伏在歲月里的幽靈,總是通過一個中心——生活——暗暗指向我的自作多情,讓我無地自容,讓我感覺自己,不過是一個擁有故鄉(xiāng)又遠離了故鄉(xiāng),沒有歸宿也找不到歸屬感的無根者。

無根者!無論是在斷裂帶,還是在我眼下生活的這座城市,這個詞同我如影隨形,仿佛它就是我的呼吸和心跳,是我繞不過的命運,或者精神魔咒。至少,我從自己的生活和經(jīng)歷中隱隱約約感覺到了這一點,就像午后的陽光,穿過茂密的樹葉間隙落在空地上。

如今,我雖然極少寫詩,精力更多涂抹在散文和小說領域,但也的確讀了不少大詩人晚年的詩集或者隨筆,我有個近乎偏執(zhí)的想法,一個人的晚年是一個人身體的最后一片高地,靈魂自然也當如此,尤其是智者的靈魂,尤其是偉大的靈魂。此外,晚年也不是一個人走向黑暗走向死亡的時刻,而是一個人走向成熟走向奇跡的時刻,透過歌德、米沃什、荷爾德林、艾略特、奧登、聶魯達、阿米亥等人的作品,我相信,自己的想法已經(jīng)得到證明。

因此,與埃茲拉·龐德晚年詩集《比薩詩章》的相遇是偶然,也是必然,詩章第一百一十七章,也是最后一章,一天深夜,當我讀到“與世界搏斗,我失去了中心”,我被這為智慧的光環(huán)環(huán)繞,像是道破了天機的詩句,點燃了似的,激動不已。我一下子從單人沙發(fā)上站了起來,雙手卻緊緊捧著詩集,目光也緊緊咬住這句話,生怕它逃走。

寫得真好:“與世界搏斗,我失去了中心?!?/span>

千言萬語,似乎都可以用這句話來概括。

五味雜陳,似乎都可以用這句話來形容。

通過這句話,我看見了自己,那個在歲月的荒原上苦苦跋涉的無根者的形象,如此清晰。

三十歲之前有很長一段時間,母親的臉上都掛著烏云,就像我這幾年陸續(xù)出版的詩集《太陽神鳥》,散文集《食鼠之家》,中短篇小說集《伊拉克的石頭》,我知道,母親臉上的烏云也是我的作品,不是我寫出來的,而是我的不爭氣,我的渾渾噩噩,我的一事無成,寫出來的。

我大學畢業(yè)的時候,村上與我同齡的,幾乎都已成家立業(yè),有的娃兒都已經(jīng)背著書包念小學了,唯余我一無所有,像下雨天院子里的晾衣繩一般孤單。

那時候,每次回到斷裂帶,我的心都是虛的,親朋好友幾乎都會問我一些類似的問題,比如,“找到工作了沒有?”“耍朋友了沒有?”當我如實坦白回答“沒有”,通常會收獲一些同情,提問者總是大度地看著我,然后說,“哦!”

哦,然后什么也不說了,仿佛我的回答已經(jīng)使得他們心滿意足,而我除了尷尬,除了感謝他們沒有表現(xiàn)出所謂“著急”,時常也會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錯覺,這種錯覺帶著我回到遙遠的童年時代,好像我干了對不起他們的事,最終卻得到了他們的寬容和諒解。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終于明白,生活里的一切真相幾乎都如實寫在母親臉上,我的回答,我的處境,實際上很快就變成談資,在斷裂帶的空氣之中笑話一般廣為流傳,然后,折射到母親臉上,變成烏云。

母親臉上的這些烏云在我面前下過多少回雨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在我還沒有工作的時候,在我還沒有戀愛甚至成家跡象的時候,這些雨水總是會有意無意地落下來,落在母親的眼睛下面,落在我和母親的生活之中,仿佛一種洗禮,又好像什么都不是,因為除了我和母親,沒有人會注意到它們,更不會心疼。

漫長的歲月像是斷裂帶家門前面目全非的河流,把有過的記憶一點一點帶走,也吹散了這些年來一直掛在母親心坎上的那一朵朵烏云。轉(zhuǎn)眼,我有了一份看似不錯的工作,也有了自己的妻子和家庭?;叵脒@一切,實屬不易,每一步都很艱辛。歲月為一切賦形,歲月鍛造了我的生活,有時候,我忍不住通過記憶打撈那些早已褪色的艱難歲月,也忍不住為自己感到小小的慶幸,為自己用堅韌為它們抹上了值得回味的光環(huán)而暗暗得意。

然而,更多時候,我對自己眼下的生活或者狀態(tài)既茫然,又惶恐,好像生命周圍滿是濃濃的霧靄,不見天日,也沒有方向,不知道自己應該何去何從。

唯獨可以肯定的是,我似乎一直在與我身后那片遼闊而又苦難的土壤——斷裂帶,漸行漸遠,形如布滿神奇和歡樂的童年,形如生龍活虎、活蹦亂跳的青春。

人和人其實都是差不多的。我了解自己,了解生活,卻不了解人心。歲月漸深,年齡漸長,我內(nèi)心的惶惑沒有減弱,反而越來越多。其實我并非冷漠之人,但或許是方法不對,或許是自作多情,或許還有別的什么緣故,總而言之,我不得不轉(zhuǎn)過身去,背對斷裂帶,背對自己深深熱愛的土地,選擇沉默,選擇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生活平淡無奇,但它的確埋伏著一種力量,在客觀上,也在主觀上,拉長著我與斷裂帶許多人事的距離。那種,從熟悉,到陌生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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