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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個軍禮

甘孜日報    2024年03月08日

◎胡慶和

有人說,川藏公路是高原通向北京的金橋,也有人比喻它為西部奇路。而我卻這樣理解:在不通火車、神鷹飛少的年代,它是青藏高原上的蘇伊士運河,多少年來運進運出多少物資和人員沒法估量。作為進出藏人員、車輛提供食宿服務的兵站,從微觀上看,它是一個個旅館,只是穿了軍裝,變得神秘;從宏觀上看,兵站是這條運河上的一個個碼頭、港灣。

在康巴高原海拔三千多米的一個兵站,我曾經(jīng)當兵6年,任文書。

甘孜,藏語意為潔白美麗的地方,是紅二、四方面軍會師之地。我們站是大站直屬站,稱之為甘孜兵站,而大站稱之為甘孜大站,二站相連,中間以墻相隔,但又相通,墻開一門,通一便道,共用一個花崗石砌的大門。地方同志,不明其情,往往稱甘孜大站、甘孜兵站均為甘孜兵站。這個稱呼對于大站官兵來說,有點接受不了,覺得貶低了,受委屈了,常常對相關同志說,大站是大站,小站是小站,二者不能相提并論。但有的地方同志說,小站是兵站,大站也是兵站,都是“金珠瑪米”。對兵站稱小站,甘孜兵站的兵也不服,嘀咕道:兵站就是兵站,不是小站。大站官兵反駁說,有大就有小,符合辯證法。兵站的兵又給懟回去:雅安大站和雅安兵站共處一地,但沒有人稱雅安兵站為雅安小站,難道高原兵站海拔高了,身份就必須降低變?。?/span>

上級機關官兵有看法,甘孜兵站領導得重視?!暗蔚未鸫稹?,緊急集合的號音由我在辦公室的電唱機上放響,楊樹上的那個高音喇叭就把全站官兵召集在兵站四合院內(nèi)的泥土壩子上聽指導員訓話,他說,當兵的就得有當兵的樣子,大站是上級機關,懶散一點沒關系,我們是基層兵站,如果都向大站官兵學,沒有任何好處。打招呼的領導是兵站指導員,矮胖,腿短,像某電影中的日本鬼子小隊長,于是有人將《沙家浜》中的那句經(jīng)典唱詞“老蔣鬼子青紅幫”聯(lián)系起來,就給他叫鬼子。有年初冬之夜,突降大雪,戰(zhàn)友都進入夢鄉(xiāng),這時“鬼子進村了”,大聲喊:雞巴人些快起床!炊事員們睜開一對對不解的目光問干啥?“燒胡辣湯,送給住站人員喝”。湯熬好后,他和“幾個雞巴人”端著碗盆把湯送進一個個住站人員的宿舍。

取外號,并非有敵意,而是找樂子、好耍,也是官兵關系融洽的反應。

在甘孜大站直屬基層單位中,共有三個基層單位駐甘孜,除甘孜兵站外,還有甘孜倉庫和甘孜油庫,三個單位作主當家的都是指導員,至于站長、主任都沒有當家作主的印象。三個指導員印象深刻,都是好人,但性格修養(yǎng)素質(zhì)有差異,被戰(zhàn)士們?nèi)×送馓?,即兵站指導員叫鬼子,倉庫指導員叫麻子,油庫指導員叫桿子。鬼子的來源如前所述。麻子的來源表面看是他臉上長有許多星點般的雀斑子,實際上借此贊揚他點子多,關心戰(zhàn)士,試舉一二:我們同年入伍的一戰(zhàn)友,借管理倉庫之便,順走幾床被蓋賣錢,被警告處分關禁閉。麻子對他說,別當兵了,退伍回鄉(xiāng)。這個戰(zhàn)友本已變好,當兵不到兩年(那時服役期最少三年)就退伍臉上實在掛不住,哭著說,我黨沒入,干沒提,這樣回家,如何見江東父老?麻子說,你在部隊已沒前途了,走,堅決走!在部隊跌倒了,回地方爬起來!這個戰(zhàn)友高中畢業(yè),有文化,回家找出高中課本復習,第二年考上大專跳出農(nóng)門。我們感到奇怪,一個受處分的人,能考上大學,政審能過關?從后來的文書嘴里道出了秘密,麻子去大站政治處從檔案里抽出了那個處分決定。

1977年全國恢復高考的制度如陽光普照,但它的光芒卻未能照到基層兵站——不能擅自報考。本來恢復高考后,我們這批入伍的文化兵們都很高興,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我把帶到兵站的《高等數(shù)學手冊》高中階段的代數(shù)、三角、幾何公式背得滾瓜爛熟,但迎接我們的是一盆冷水——一個團級單位只分到一個報考名額,而這個名額分到所屬的卡集拉兵站。卡集拉兵站在西藏,是川藏線海拔最高、聞名全軍的紅旗兵站,海拔近5000米(是全國海拔第二高兵站,唐古拉兵站海拔全國第一),唯一的高考指標劃給它,也屬于合情合理。

但事與愿違的是,得到高考機會的這個戰(zhàn)友并沒有抓住機遇,他從高海拔兵站來到千公里外的大站機關駐地復習,走進溫柔之鄉(xiāng)后就陷落了。那時的甘孜雖然是個海拔3400米的高原小城,但依然是個花花世界,它是川藏高原上的大城市之一,據(jù)說當年除拉薩外,城市規(guī)模屬第二。這個戰(zhàn)友長相標致,吸引了多少姑娘的火熱目光,他忘卻了走下雪山復習備考的使命,常和縣城的美麗姑娘出雙入對,或逛大街,或看電影,最后名落孫山。麻子很心疼,逢人就說,部隊培養(yǎng)人不能光看“帥不帥”,還要看“誠不誠”他說這話的潛臺詞是他的一個文書很誠實沉穩(wěn),需要部隊培養(yǎng),他得為他爭取機會。他說動大站首長把唯一譯電員培訓的機會給了他手下的一個文書。

這人文化程度一般,但因麻子幫忙,他在短期培訓結束后成為排級干部,由戰(zhàn)士轉(zhuǎn)為每月拿52元工資的軍官,我們這批兵好羨慕。要知道,我們那批到甘孜大站服役的兵190人,最后只提干3人(其中一人是因上中越自衛(wèi)還擊戰(zhàn)戰(zhàn)場得到提拔)。倉庫的兵不到十人,兩個有文化的兵都有出路,這在我們這批兵的心里引起波瀾:好事別人連連沾,累活我們連續(xù)干,這是什么世道?公開發(fā)牢騷之人是油庫喬文書,高中生,是我們一道入伍的戰(zhàn)友,他的牢騷話傳到油庫瞿指導員耳朵里,指導員就找喬文書談話:少發(fā)牢騷,多練本事,機會是為有志之人準備的。喬文書說,瞿指導是軍人的標桿、楷模,他說得有道理,我服。喬文書的字寫得漂亮,知識廣博,復員后考入稅務系統(tǒng)工作。桿子的名聲在我們士兵中傳開了。

在我的眼里,瞿指導員確是軍人的標桿。

說他是標桿的理由之一是他的形體,長得高,結實,站如松,坐如鐘,行如風。有人說,兵站兵,少爺兵,吃得好,耍得好。強將手下無弱兵。有次大站召開駐甘部隊軍人大會,地點在大站燈光球場。這個籃球場是全縣除縣體委的球場外第二好的籃球場。兵站和倉庫官兵距離近,先一步到球場坐定,油庫離此較遠,有五公里。大站汽車排安排一輛解放牌卡車接油庫官兵參會。沒有篷布的卡車載著約二十個官兵頂著風塵駛到球場邊停穩(wěn),士兵們依次有序,一個接一個下車,沒有說話聲,只有軍服摩擦聲和走路腳步聲。瞿指導扎著武裝帶,掛一支手槍,軍帽上的五角星在閃光。集合、整隊、報數(shù)后他帶領兩隊士兵步伐整齊、氣宇軒昂走向球場為他們留出的座位。座位無座,只是一溜三合土壩子。又是整隊完畢后,他喊口令坐下,只聽“咔”的一聲,他們手中提著的小木凳幾乎同時放在身后的地面上,那聲音仿佛是一個人發(fā)出的。此情此景,我想到了兩個成語:步調(diào)一致,整齊劃一。

鬼子有個口頭禪讓人記憶深刻:“你這個雞巴人”。贊揚某兵,他說“你這個雞巴人”,批評某兵,也說“你這個雞巴人”,初聽這都是罵人之言,聽慣了卻感覺這相當于說“你這個人吶”。一次抗洪搶險,從上游沖下的泥石抬高了穿城而過的小河河床,洪濤卷向兩岸,我們頂著風雨卷起褲腿下河撈石疏通河道,鬼子站在風雨中對我們大聲吼“你們幾個雞巴人要注意安全,一切行動聽指揮”。有人嘀咕說,抗洪搶險,爭分奪秒,大家吃飯都不長個了,誰不注意安全?說他打招呼是脫了褲子打屁——多此一舉??删褪沁@次抗洪搶險,一戰(zhàn)友被垮塌的藏房院墻奪去生命。由此看來,啰嗦不等于拉雜,婆婆嘴也可能是豆腐心。可能是年齡大了,一紙命令讓他轉(zhuǎn)業(yè),接替他的正是瞿指導員。

我本有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考學無機會,提干無指標,寫了不少文章發(fā)表,也沒有感動上帝。站崗,劈柴,送水,種地,接待,幫廚,放廣播,發(fā)報紙,辦黑板報,寫廣播稿,寫簡報總結,在文化夜校為戰(zhàn)友們講初中語文數(shù)學知識,教戰(zhàn)友們唱軍旅歌曲,流下的汗水沒法稱量,付出的智慧眾人贊揚,軍報和軍區(qū)報紙文學刊物發(fā)表不少新聞文學作品,曾參加西部戰(zhàn)區(qū)后勤部、x西部戰(zhàn)區(qū)文化和旅游部學習培訓,其上稿等級為大站歷史之最,但我仍坐冷宮。其原因是說我曾寫過一篇小說讓大站主要領導對號入座遷怒于我把我冷凍。桿子來了,我心里充滿希望,無奈我的一個錯誤既把他嚇出一身冷汗,也讓我遭受驚嚇。

高原縣城一度發(fā)生幾起不安全事故,也引起兵站恐慌。那晚在寢室看書久了,就想出去走一走。為壯膽,我揣著由我代為保管的手槍出門,看見兵站接待室還亮著燈,就敲門進屋坐定,與值班員希各拉拉家常后起身離開,只聽“碰”的一聲,氣浪震得值班室煙塵四起。我和希各摸不著頭腦,不知什么原因引起劇烈炸響,四周都找了,才發(fā)現(xiàn)我坐的方凳下有把手槍。我說遭了,槍走火了。奇怪,此刻我并未玩槍,怎么會走火?一把抓起還在冒煙的手槍一看,我恍然大悟,是放在我衣褲的手槍掉在堅硬的水泥地上,觸碰機頭引發(fā)撞針擊發(fā)已上膛的子彈,彈頭穿過屁股下的木凳射入側(cè)面墻壁。

好險,那子彈如果再向垂直方向靠,就會擊中我的身子、屁股或腿。一會兒,桿子來到值班室問,誰打槍?希各說沒人打槍。怎么有火藥味?我說剛放過一個鞭炮,很大的。桿子說,沒打槍就好。我去別處看看。我以為騙過了桿子,但他心知肚明,不好當面戳穿我的鬼把戲。第二天吃中午飯時,他把我叫去和他共坐一桌,對我說,你為人實誠,我需要你講一句實話,昨晚的聲音到底是槍聲還是火炮聲?聲音從哪兒來?他的話不瘟不火,我既內(nèi)疚又心悅誠服。他潤物無聲,既是有聲,也是和風細雨。我沒回答,只是遞給他一張紙條。我說這是我寫的檢查。他接過看后說,放下包袱,輕裝上陣。最終我沒受處分,可這事對我心靈的處分讓我受了一輩子。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此事過后不久,他上調(diào)機關任行政處副處長,又不久調(diào)到遠離小站百余公里的兵站任教導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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